年初時,選定特有生物保育中心負責石虎業務的林育秀,作為5月份「30而綠」的報導對象時,並未料到訪談前夕,「石虎」這動物會因為今年四月「苗栗台13線三義外環道新闢工程案」環境差異分析一案,受到極大的關注。
林育秀從2010年起與石虎結緣,這些年來,她除了工作上的投入,也運用公餘的時間心力,致力於石虎的保育工作,一路上,她也經歷了不少的摸索與轉折。
在土地裡打滾的童年
林育秀出生在大甲溪畔、台中東勢的石城鄉間,從家門口望出去,就看得見波光粼粼的大甲溪,爺爺是農夫,爸爸是建築工人。爺爺上山照顧橘子園的時候,常常把她帶在身旁,任她在橘子園裡自由玩耍。「我就會想像自己是一個樹人,躺在樹枝的分叉上。」
鄉間的生活,是她生命中自然經驗的第一次啟蒙:「小時候,我每天帶著狗狗去家附近的洗澡,把小狗全身塗滿肥皂後丟到水裡,自己就在旁邊抓小蝦小魚、摸蜆,那個光景讓我印象很深刻。」小學五年級時,這條小溪溝如同台灣其他的野溪,遭遇水泥化的命運,當時,林育秀只是覺得少了一個玩耍的地方,但是「那條水溝蓋起來以後,就開始淹水啊!」長大以後,看到諸多水泥化工程,總讓她想起這條童年記憶中的溪流,不禁覺得「這些工程真的只是人類想要顯現自己很厲害。」
上國中後,家人讓林育秀越區就讀,每天早上六點,她騎腳踏車越過大甲溪,到橋對面的石崗,搭公車上學。課業繁重的國中生活,幸虧還有「自然研習社」,帶給她一些喘息。在社團活動時間,老師黃明康常常帶著他們到科博館參觀,從那時候起,開啟了林育秀對大自然知識性的好奇,同時,也開始拿著媽媽買的相機,到處拍照。
考上台中女中之後,一直都很喜歡自然的她,卻因為枯燥的教學方式,一度「非常非常」討厭生物,下定決心要念二類科系。剛上高三的那個9月,台灣遭逢921大地震,林育秀家在震央上、也是半倒的受災戶,眼見家附近至今無法修復的石崗壩,和修了很久的斷橋,讓她深刻感受到,「人真的無法和大自然有任何的對抗。」
921的發生,加上爸爸的工作淵源,讓她突然有了想當建築師的衝動,決定推甄成大建築系。突如其來的天災,給生命帶來的斷裂,「家裡很多東西都沒有帶出來,甄試資料缺很多」高分落榜的林育秀,繼續參加聯考。
老天爺也不願埋沒她的志趣,當時不喜歡生物的林育秀,聯考生物偏偏拿到高分,錄取嘉義大學生物資源學系第一屆。「我們系很特別,大一就把動物學、植物學和微生物學分開,而且課都很重。」課業雖然繁重,但一群離家在外的大學生,瘋狂玩耍是一定要的。「有時候一群人,吃完晚餐閒著無聊,就騎兩個小時的機車上阿里山夜遊、夜觀,到最後都穿著輕便雨衣,因為太冷了!」那段從升學壓力解放出來、自由自在的日子,是林育秀生命裡另一個與自然相遇的黃金時期。
阿里山的路上,每個路燈下都能遇見許多甲蟲,「我們也只是看一看,不特地帶蟲下來」這樣的環境倫理實踐,依然影響著現在的她:「我到現在都很難接受人抓蟲、養蟲。」
大自然中的理性與感性
升大三的暑假,國中社團時的黃老師,邀請她參加當時台中縣鄉土自然研究學會主辦、以海洋生態為主題的營隊,長達5天的時間,在台中的河口泥灘地,觀察潮間帶的豐富生態,為在山上長大的林育秀,開啟了一雙認識海岸生態的眼睛。因緣際會,林育秀開始積極參與學會舉辦的活動,並且買了第一台數位相機、迷上生態攝影。「我買了相機以後就跟瘋子一樣,每天拍照、上網分享」林育秀把自己拍攝的照片,搭配感性的文字做成短片,透露對大自然的濃厚感性,當時她甚至一度考慮選擇生態攝影作為謀生的職業。
同時,林育秀跟著系上哺乳動物學的老師,到墾丁進行人工濕地的生物相調查工作。兩個禮拜跑一次墾丁,水生植物、昆蟲、鳥類、青蛙都看。參與研究案的經驗,讓「單純覺得喜歡」的林育秀決定繼續推甄念研究所。
在墾丁作濕地調查的同時,林育秀發現當地的蟬非常多,決定研究人工林、天然林和中間地帶,蟬的群聚組成與種類。那段時間裡,她開始習慣一個人在野外活動,在3月到9月的夏、秋兩季,每兩週一次,穿梭70個10公尺×10公尺的樣區,在每棵樹和附近草地上找蟬蛻。
這樣的訓練,讓林育秀慢慢變得獨立,「做研究有它的現實面,你希望你的研究資料是收得好的,如果來幫忙的是一個新手,其實也不可能把工作交給他。」在大量的重覆工作之下,她漸漸養成獨當一面和享受獨處的性格。
研究所畢業之後,林育秀才發現自己看待自然的眼睛慢慢轉為理性的角度。當初考上研究所時,指導老師看著她到處參與課外活動,曾經提醒她這兩條路無法並行。隨著研究調查的訓練與積累,她才明白,做研究須要理性的分析與思考,而生態調查工作也必須耐得住一再重覆、甚至枯燥的過程,這些都與「風花雪月」的遊山玩水截然不同,有一天,林育秀突然發現「自己再也寫不出這些東西了,回不去當時對大自然的感情和感性觸動了。」
保育議題的價值衝突與兩難
畢業後第一份工作,林育秀參與雲林鳥會執行的外來鳥種「白腰鵲鴝」移除工作,這個工作,讓她看見了保育議題的複雜性,「要開始執行移除的時候,很多壓力就進來了」當時有林務局的長官在會議上為外來種求情:「為什麼一定要移除,牠們就該死嗎?為什麼不能找地方收容?」
個別生命與整體生態的兩難,一旦在人的場域中進行討論,就有許多價值衝突浮現。當時,林育秀從3月到9月,每天跑野外抓鳥,「一開始我們在雲林的林內、古坑、草嶺處理但後來並未徹底、持續地執行。」林育秀認為,只要沒有持續移除,外來種的擴散就無法抑制,「何況這個問題到底該怎麼處理,它真的很複雜,連我自己都沒有真正的答案。」經過這次的經驗,促使林育秀思考,是不是有可能透過外來種的問題,促成政府更重視管制,影響人類的價值觀?「因為白腰鵲鴝是因為禽流感,才被人類野放出來的。你依賴鳥為生,出問題的時候卻又要把它丟掉。」林育秀體會到,探索知識的研究工作勢在必行,但是實質的保育工作與大眾溝通更要面對,但,她也坦承在這樣的議題中,很難確立所謂的對錯。
計畫執行到第2年,面對太多人的質疑,林育秀坦誠自己無法不受外界的眼光和壓力影響,同時也不免困惑,日復一日的移除工作究竟能改變什麼?於是開始思考進入公務體系發揮影響力的可能性,準備特生中心的公職考試。
錄取之後,林育秀進入哺乳動物研究室,踏入哺乳動物保育的領域。一開始接手黑熊保育的業務,發現整個圈養和收容的環境並不好,開始著手和幾個圈養單位進行串連,討論改善圈養環境與適度管理的可能性。「很多時候我們去動物園看動物,很多民眾都不知道這些關在動物園裡的動物,要傳達的意義是什麼,因為牠們都在犧牲。像團團圓圓來,我們應該要讓民眾知道,貓熊在野外面臨的困難是什麼,這樣才有意義。但是在台灣,動物展示和保育工作還是很脫鉤。」
一接觸石虎 就碰到開發案
至於會接觸石虎,完全是因緣際會。
當時特生中心野生動物急救站收容了5隻個體,急救站同事詢問哺乳動物研究室,有沒有願意投入研究工作,如果沒有,這些個體可能被送到其它的動物園或收容單位,得知有機會接觸這個迷樣的物種後,接觸過昆蟲、鳥類研究的林育秀,想到「黑熊的中央山脈保育廊道已經慢慢做起來,但是石虎生活的棲地,就是這麼殘破。」於是自告奮勇的投入石虎保育的工作。
「我一開始做石虎就碰開發案。」當時苗50線和台中大肚山華南路的道路開發案,都有牽涉到石虎的棲地破壞問題。「那時候什麼都不懂就去面對,一開始就見識到,碰這個物種有多複雜。」林育秀代表特生中心出席相關會議,再一次感受到在人類的世界裡要談物種保育,是一件何其複雜的事。當時就有地方政治人物直接質問:「難道要為了幾隻石虎,放棄十幾億的開發案嗎?」
林育秀也發現「這個物種沒有被認識,怎麼談保育?」為了收集到野外石虎的影像,她跟特生中心的同事商借器材、在苗栗山區架設紅外線自動相機,果然拍攝到野外的石虎,讓她相當興奮;她同時也運用自己的繪畫專長,為苗栗在地的環保團體設計義賣T-shirt,將所得全數交給在地團體進行保育推廣工作。2011年,特生中心開始和動物園合作,改善石虎的圈養環境,試圖在較天然的圈養環境中觀察牠們的行為、收集到許多珍貴影像資料,賦予圈養的石虎更大的保育任務。近來,則和財團法人臺北動物園保育教育基金會合作,募集石虎保育基金。
近日,苗13線開發案爭議,讓石虎議題再度浮上檯面,對林育秀和其他長期關心石虎保育和推廣的朋友們來說其實是兩面刃。「這個案子讓很多人認識這個物種,但是也讓我多花很多時間跟不同的人說明和溝通。」本來既有的節奏,一下子被快速往前推許多,很多捐款者會好奇:「這筆捐款可以立即幫助苗栗三義的石虎嗎?」事實上石虎的分布從來就不限於苗栗地區,而單一開發議題的通過與否,也並不是生態保育學家說了算。一塊棲地從來不是為了單一物種而存在,像台中的大肚山,是灰面鷲、紫斑蝶的遷移中繼站,這塊棲地對這些動物來說其實更重要。「我自己關注石虎保育,但是石虎從來就不是唯一要被彰顯的。」
4月16日時,苗13線開發案退回專案小組重審,意味著還有諸多變數。一個物種,也許能夠因為新聞事件被短暫地看見,但,牠如何能夠成為人類文明發展過程中,納入被考慮的一部分?是石虎帶給這個社會更長遠的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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