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雄旗山、內門、田寮三區交界處,有座獨立山頭,因狀似駿馬,而被稱為馬頭山。不過,2015年6月,在馬頭山東側,有個28.7公頃的山谷,被廢棄物處理業者,申請開發為乙級廢棄物掩埋場。由於這個案子即將進入環評大會,掩埋場廠商和反對設場的自救會,紛紛加速遊說腳步,希望獲得更多的社會認同。
6月25日,反馬頭山掩埋場自救會的成員,在台灣水資源保育聯盟的協助下,到台南市舉辦環保團體的討論會。自救會會長高淑慧說:「我們主要是想讓更多的專家、學者,更知道這件事情,也能給我們多方面的建議跟幫助。」成員吳美娥則強調,「台灣水資源保育聯盟的陳椒華老師長期鼓勵自救會,希望大家站出來,把我們知道的東西,用第一線居民的角度跟大家講。」
第一線的情況,住在馬頭山區的居民最了解。75歲的薛梅,從小就在這生活,一輩子沒離開過山村。6月底某天,她手持窄鐵鏟,輕輕敲打著枯葉,四處尋找竹筍蹤影,不到半小時,就採集到夠全家吃兩三天的量。薛梅說:「我們這裡的竹筍是烏綠仔,又甜又多汁,很好吃。可能是因為水氣充沛,所以全年都可以採收到竹筍,我家池塘旁有口井,梅雨過去還冒出很多水」
薛梅的家,是座80多年的老三合院。屋舍後方的凹地,一整片全是掩埋場預定地,申請業者富駿公司,為了準備開發相關作業,2012年開始進入山林調查。富駿公司顧問侯志勳表示,富駿乙級廢棄物處理機構這次的開發案,總面積大概是28.7公頃,經費大概是數10億左右,容量約470萬立方米,依實際市場的浮動,還有政策變化,預計大概使用年限會在10年到20年左右。
富駿公司資本額5000萬,是2011年11月成立的年輕公司,為了投資、營運掩埋場,跟業界著名的可寧衛公司進行技術合作,雙方調查的第一個重點,就是要確認場區內,到底有沒有地下水脈?可寧衛技術副總經理宋倫國說:「我們在民國101年,就已經進去鑽了15口地質鑽探井,其中一口有地下水。」
跟著宋倫國,我們來到富駿要設置掩埋場的預定地,期間行經陡坡、竹林、木橋,終於看到他所說的BH-9號監測井。這口井深度20公尺,直徑1英吋。監測到現在,每個星期三,都固定有人來量水位。
宋倫國強調:「2016年12月9日到12月15日間,我們抽了6噸的水,連續觀察兩個月,發現水位回升得很慢,而且跟第一次抽水的水位,一直都差了30公分回不來。大家想想,如果一個地方的地下水豐沛,它很快可以回到原來水位,這口井很顯然無法回到原來的水位。」
身為留美的環境工程博士,宋倫國強烈認為,水位沒有回升到第一次測量的高點,證明地下水的補注薄弱,再加上現場抽水的水質,看到的是泥岩成分遠多於砂岩,這正是掩埋場預定地底下不透水的證據。他說:「這瓶我們取上來的水,已經擺超過20分鐘,如果它會沉澱,早就沉澱了,你會看到裡面大部分是泥,砂有沒有?有,在底部,黑黑、薄薄的一層。」
此外,富駿公司也向經濟部和自來水公司確認,掩埋場區域並不屬於阿公店水庫或高屏溪自來水水質水量保護區範圍。富駿公司顧問侯志勳出示公文表示:「我們針對敏感區位行文查詢,2015年4月,自來水公司第七區管理處明確回覆,這部分非屬高屏溪自來水水質水量保護區範圍,我們屬於二仁溪的水系,主要水系是二仁溪,發源處是內門的木柵里,承受水體是下崁野溪。」
但反馬頭山掩埋場自救會,卻還是憂心忡忡。因為當地人的生活經驗是,在還沒有自來水的年代,農家都是在山腳下一處湧泉取水過生活,人們還幫這池水,取了馬槽或馬斗的名字。農民洪春水說:「我們稱這裡是馬斗,那個山頭是馬樁,我們這裡是馬斗,傳說是馬兒喝水的地方。」反馬頭山掩埋場自救會成員黃景自也說:「這口井是我小時候就存在了,附近鄰居1、20戶人家,都會來這挑水,以前水池比較小,可以看到底下湧泉冒出來。」
其次,為了提出科學證據,自救會也在掩埋場周邊,挖了12口井進行監測,自救會執行長黃松宏是負責記錄水位的人。他說:「陳椒華老師叫我們每天量,因為她要數據,我們持續量了一年左右,後來二次環評初審會議後,我跟老師講,能不能一個禮拜量一次,因為廠商每個禮拜三進去場區測量水位,我一起跟著他們進去量。」
花了一年時間,自救會和台灣水資源保育聯盟,共同完成一份等水位線圖,並以此說明,馬頭山地下水如果受到污染,可能會波及高屏溪。陳椒華進一步說明:「自救會12口井,再配合富駿場區十幾口井的資料,我們可以看到這邊的地下水,會往高屏溪自來水保護區流。」黃松宏強調「這12口井是有地下水的,台大陳文山教授說過,這邊的傾角是往東南,如果水位是往那邊跑,變成會污染整個高屏溪,會影響大高雄的民生用水。」
科學數字會說話,可是落差卻很大。主要因為,地下水的有無、多寡,取決於岩體特性,泥岩滲水性差,砂岩滲水性佳,要確認馬頭山地下水的分布與量體,必須先對當地整體地質有所了解。應用地質技師李準勝說:「你會看到這邊的砂岩,譬如說像這邊的厚度,大概一米左右,但是接下來可能又間夾了一些泥岩,再過去還是有夾一些些砂岩。」
台灣西南部的古亭坑層,由一座座裸露山脊組成,這裡寸草不生、山壁陡峭,泥岩層厚度可高達上千公尺厚,也被稱為月世界或惡地地形。馬頭山就是在古亭坑層範圍內,不過馬頭山很特別,它是泥岩地質中的一大塊完整砂岩,屬於砂岩透鏡體,因此馬頭山一帶的地質表現,可以同時看到砂岩和泥岩的組成。
李準勝解釋:「就掩埋場基地和周邊有涉及到砂岩的分布,大概有八個部分,最西邊是以馬頭山為主,是比較大塊的砂岩。」反馬頭山掩埋場自救會發言人龔文雄說,「我們以前沒有自來水,但要有水才能生活、才能灌溉、才能耕種,以前的人有經驗,他們會找石線,有石線就會有水,所謂的石線就是砂岩。」
在掩埋場預定地內,很明顯可以看到泥岩。這些泥岩,有些位於山溝中,飽含水分、顏色較深,有些因為風化或植物根系的影響,進而土壤化。在地質技師的帶領下,也能輕易在邊坡找到砂岩,砂岩大多呈現片狀或塊狀,部分砂岩還緩緩持續滲出水分。
李準勝表示:「我們在這邊可以看到有水的部分,基本上有兩個部分,一個是在土岩介面,就是表土層,經過下雨,滲透到土體裡,沒辦法進到泥岩底下,因為滲透性比較差。另外一部分就是,因為砂岩還是比泥岩透水性好,所以仍然有機會儲存這些水,譬如說砂岩露出地表的部分,譬如說像馬頭山,一降雨還是有機會滲透到裡面,有些泥岩是完全在地表以下,如果有水的話,很可能是地質古老年代所沉積累積的水。」
馬頭山的特殊地質,是最佳的地球科學解說教材,可是在進入掩埋場設置與否的公共討論時,卻使得正反雙方,再度陷入各說各話的困境。
可寧衛技術副總宋倫國還是不斷強調:「這些地下水混濁,是因為主要是泥岩,所以這些水帶上來的時候,都是一些泥,泥是非常細微的,所以量大的時候濁度就很高,你看就是非常混濁,因為泥岩是相對不透水的,如果跟其他地質比較的話,相對它是比較適合設掩埋場。」而反馬頭山掩埋場自救會的龔文雄的解釋完全相反:「其實這裡的泥岩是很特殊的,就像沙漠裡有一片綠洲,所以這個地方很特殊,砂岩滲水性滿好的。」
技師李準勝則說,「當然沒辦法,從岩性來判斷,是否適合蓋掩埋場,但是就整個大範圍來看,泥岩地區因為透水性相對較差,你說要設置掩埋場,這樣的條件適不適合?當然相對來講是比較高一點。」
並不是所有居民都反對業者設置掩埋場。旗山、內門、田寮三區共49個里,其中23個里的里長,共同組成了一個馬頭山廢棄物掩埋場監督委員會。
里長們強調,只要是合法、對地方有利,他們就支持,也因此他們在2016年,帶了2000多位里民,到可寧衛公司實際參觀。內門瑞山里里長謝振城說:「一開始富駿公司就去協調,問市政府環保局要怎麼辦理,才合乎整個程序,早上去觀摩可寧衛,下一場去岡山焚化爐,看看到底以後富駿要怎麼規劃。」
可寧衛是富駿公司的技術合作夥伴,如果未來馬頭山掩埋場申請案通過,可寧衛的操作模式,也將在馬頭山下出現。可寧衛操作副總經理戴佑宗說:「可寧衛在岡山地區已經營運18年,場區分為處理場和掩埋場,目前在我們旁邊的這個掩埋場是已經營運三年多,我們採用的是最先進的管理技術。」宋倫國也解釋:「我們的底部採取一個複合層的阻水層,還有一個偵漏層,所以今天一旦有滲漏發生的話,它在初期就會被偵測到,這時候我們會馬上封閉那個小區域並立刻做修復。」
這一大塊區域,全場8.8公頃,扣掉三成保留綠地,實際掩埋範圍大約5公頃,業者透過分區掩埋方式,達到降低臭味、揚塵和滲水的目標。沒有鋪上不透水布的露天區域,是掩埋區,占掩埋場的1/4到1/8,等到掩埋區完成一定掩埋量,就會覆蓋不透水布,再換一區繼續掩埋,這可以縮小作業範圍、降低污染。
戴佑宗也提到,「廢棄物進到我們的掩埋區裡面,我們掩埋的位置,都還會做掩埋位置的定位,座標的測量,這是給我們客戶、管理者,都可以知道廢棄物埋在哪裡。」對此旗山區新光里里長陳峰翔很贊成,「他可以讓我們這裡三、四個鄉鎮的人,有一個正面的觀點,喔!這就是掩埋場喔!怎麼做得那麼好?他的水準甚至可以帶動全台灣的人來這裡觀光掩埋場。」
可寧衛的表現,在業界頗有好評,員工們也私下表示,可以在這樣的企業服務,是讓人驕傲的事。不過反馬頭山掩埋場自救會的發言人龔文雄強調,業者的營運管理和掩埋場的選址問題,不能混為一談。他說:「其實我們並不反對垃圾場的政策,因為有工業就有工業廢棄物,而且據說可寧衛在這個技術上,也是滿先進的,我們也不用一直去懷疑他們這個,但是問題是,這個地方根本就不適合,重點是這個地方選址,根本不適合做掩埋場。」
夕陽西下,馬頭山稜線形成剪影,山腳下的薛梅家一如往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薛梅的女兒黃惠敏和母親一樣,從小在馬頭山活動,對一草一木非常熟悉,是自救會環境調查工作主力。一開始,黃惠敏是跑山區找砂岩露頭,現在她正積極蒐集野生動物資料,也架設了遠紅外線攝影機,拍下許多珍貴鏡頭。
黃惠敏拍到了穿山甲媽媽背著寶寶、水鹿在進食、兩隻白鼻心在覓食、食蟹獴在溪溝中探頭探腦、梅花鹿在陡坡邊瞪大眼睛和她對望......這些畫面給她很大的鼓勵。
水鹿、穿山甲、食蟹獴,都是二級保育類動物,屬於珍貴稀有的野生動物。黃惠敏沒有想到,設置掩埋場的爭議,促使她深入調查馬頭山,以全新的視野認識家鄉。黃惠敏說:「我家後面的濕地,常會有白螃蟹,小時候都說牠是白螃蟹,長大之後才知道,牠叫做厚圓澤蟹,只有在楠西或是內門地區才有的特有種——厚圓澤蟹,而在食物鏈中,牠就是食蟹獴很重要的食物。」
成功大學水科技中心副主任邱郁文也提到,從惡地形或砂岩交界處,冒出一些小的、臨時的泉水區域,但是又不會變成一條潺潺的泉水,厚圓澤蟹就住在這樣的一個棲地,「所以牠的棲地是相當的小、相當破碎,而且相當的不穩定。所以我們說其實它即使不是生物多樣性的熱點,但是它卻是一個脆弱的敏感地。」
對此,富駿公司表示,他們理解野生動物與棲地的關係,因此願意以影響最小的方式來整地開發。侯志勳說:「我們採用的是階段式施工,而不是一次大型完整的開發,第二個就是我們在整個基地範圍,留設了10.56公頃左右,大概是基地面積36%,做為不可開發區跟保育區,未來正式營運,也會在適當位置,大概每隔100公尺,就會做生態水池,因為水源對生物是很重要的。」
不過成功大學水科技中心副主任邱郁文還是持保留態度,他強調:「所以我們說要跨領域的整合或考慮,然後找第三公正單位。跨過集水區、跨過行政區域,去由整個流域的想法,去做從上游到下游,就可以知道到底適不適合在這個河川的起源地,設置不同屬性的事業廢棄物掩埋場。」
針對馬頭山掩埋場申請開發一案,高雄市環保局,已經分別在2016年7月4日、2017年3月9日,召開過兩次環評初審,預計再過不久,就要召開環評大會。
國內事業廢棄物無處可去,高雄市民營掩埋場,收受量是全國的八成,富駿公司以容量陸續飽和為由,申請開發掩埋場。環保署也表示,目前國內事業廢棄物,的確處於飽和邊緣。環保署廢棄物管理處副處長蘇國澤解釋,「目前乙級掩埋場民營的有六家,其中兩家只收自己場內的廢棄物,也就是說對外可以收受(廢棄物)的只有四家,其他有兩家的掩埋場,大概再兩年會陸續飽和,所以目前掩埋場是比較缺乏。」
可是選址問題,一直是爭議焦點。社區對立、廠商與居民對立、人民不相信政府,科學數字也無法支撐對話。當地居民陳正治說,「我對政府非常沒有信心,都沒有顧慮到老百姓。」內門區內男里里長沈芳昌口氣無奈,「我們全庄出來反對也才1、200人而已,就是注定偏鄉的悲哀。」而台南社大環境小組研究員晁瑞光表示:「我們從永揚案、龍崎歐欣案跟馬頭山這個案子,看到的都是人少、抗爭少,因為土地取得很便宜,所以業者當然就選這。」
從2015年5月8日,富駿公司開的第一場說明會算起,到現在為止,自救會已經參與過51場大大小小的會議和陳情抗議。最近自救會的宣傳車,又開始出動,要號召更多人站出來。馬頭山腳下的馬雲宮旁,是掩埋場預定地現在唯一的出入口,居民在這裡搭棚架、綁布條、埋鍋造飯,聚集人氣也表示抗議。
這兩年,馬頭山開始改變了,人看待環境的心態,有更多的呵護。現在的村民,只要有任何發現,都會主動通報。6月28日這天,當地居民陳東源在路邊發現一隻剛剛死亡的小動物,馬上通報自救會。
「我們這裡離馬頭山剛好500公尺,常常看到食蟹獴,大部分都是大隻的,差不多是四、五斤左右,這種幼崽我是第一次看到,以前從來沒有看過,今天看到幼崽這樣,感覺好像又損失了一個成長的機會了。」黃惠敏說,「在地村民都會跟我們一起,實際參與保護保育類動物的行動,只要發現特殊物種,就會趕快通報我們做詳細紀錄。」
當然,也有些是不變的,立場不變,對立也不變。
宋倫國:「我們經營的是衛生掩埋場,不是經營垃圾場,刻板印象看到報導的,我們從來不是那樣子,我們以前不是,現在不是,未來也不會是。」
黃惠敏:「生物之間息息相關,牠們是互相依賴的,就好像我們人一樣,互相依賴、依存,存在這個世界。」
陳峰翔:「以前的馬頭山啊,我們感覺起來,人家說,鳥不生蛋啦!」
陳順木:「他應該要找個適當的地方,設置在別的地方,不要設在這裡啦!」
馬頭山掩埋場的是非,何時能塵埃落定,沒有人知道,無論開發案是否過關,國內事業廢棄物最終處理的隱憂,依然無法解決,這些廢棄物製造的風風雨雨難以停止,因為人類的慾望沒有終點。
※ 本文轉載自 公視 我們的島【山雨欲來馬頭山】
07/10(一) 22:00首播
07/15(六) 11:00重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