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與恐怖電影中,幽閉老舊的社區建物裡,總會有些駭人的故事。現實生活中,人們對那樣的地方也常望之卻步或多所誤解。而大自然在人們眼中,似乎也有些這樣的「三不管地帶」,溪床邊綿延茂密的蘆竹植叢,就是這樣的所在。不過,在這樣看似飄著腐敗氣味,人們總想「都更」的地方,卻真實棲息著一些魑魅妖物般的怪奇住戶。
外來浪客——吳郭魚
潛水人好不容易找到一處植叢破口,潛入水中,在溪底泥沙間掃描,毫無意外但政治不正確地,映入眼簾的第一種動物,是那「惡名昭彰」的外來吳郭魚,牠們幾乎已占據了島上每個混濁的、不混濁的水域,在這裡,更是成群結黨,如入無魚之境。
不過,在這廝難得一見的清澈下游水域裡,見到的吳郭魚,卻也有著難得一見的清新美麗花色。
透明精靈——雙邊魚
青綠的水色中,有小群魚影像被點亮般閃現在潛客眼前,隨即又緩緩消失不見。是雙邊魚。牠們因為身體呈現透明,不但能見到明顯的內臟與脊椎骨,在幽暗的水下植叢邊,更像幽靈是一樣忽隱忽現。雖然長相詭異,行為卻像一小群好奇寶寶,不斷靠近入侵的潛客,甚至在潛客伸出的五指間穿梭游動,即使這龐然巨物有突然的動作,牠們也只是一下沒入黑暗,隨即又一隻隻的現身。
底層人物——鰕虎們
通過了使者們的測試,潛水人才被溪神「開了天眼」,得以從黃褐的沉葉、斑駁的腐土上,看穿隱形偽裝,看見米蝦、沼蝦的動作、看見底棲鰕虎們的臉。拜庫寡棘鰕虎,時不時斜豎著身體,如直升機一般從水底冉冉上升,再緩緩沉下,以保護色隱入泥底;種子鯊扭動著身軀,在草莖之間來回鑽洞吸食、吐濾著一團團帶有營養碎屑底泥;鯔鰕虎有著厚實的短吻與大花臉,像是顏面被削去了一半,不像魚,倒像一個被圖騰化的神龜頭像,而行為也如他的長相一般兇惡,彼此張著大嘴互相威嚇推擠著…...。牠們就像市集裡做著各種生意或「勾當」的小人物,各自有著自己遊走江湖的風格。
地痞惡霸——塘鱧
塘鱧的童年,膽小羞怯、受盡欺辱,只得躲在錯綜的植叢內,偶而獵食倒楣經過門前的小小動物。
但難堪的時光並不長,牠們很快就長成碩大無比的巨物——至少比附近底棲的鄰居們都大上兩三倍。此時,一塊扁形大石可能成為牠的寓所,任何路過此地的動物,要不成為牠的盤中飧,要不就遭受牠雷霆般的凌厲驅趕。今天,一隻路過的陌生海魚——年幼的銀島鯻,來到牠的洞門前攪局,牠立刻出洞驅趕,島鯻退了幾吋,隨即又靠近塘鱧的棲石旁,然後又被驅趕,如此不厭其煩地反覆進行…...。潛水人終於看出端倪,銀島鯻似乎靠著塘鱧出擊時的騷動,藉以啄食從底泥逃竄或揚出的微生物,實在聰明。而那自以為耀武揚威的惡霸塘鱧,在反覆的激烈驅趕間氣喘吁吁,竟又回想起童年時那種被霸凌的困窘情結了。
地縛殭屍——短尾海龍
蘆竹的長葉隨著水流,如髮一般緩緩婆娑交纏著,分不清哪些是健康、哪些是枯黃的。在潛水人眼中,畫面有點恐怖,但這才是河濱植叢的本色。
一根歪癟的黃褐色草桿,突然像屍變般扭動了一下,把現場的詭譎指數推到最高點。原來是一「支」短尾海龍,牠頭下尾上,小心翼翼但頻率快速地動著胸鰭、尾鰭,穩定住身子,偽裝成背景的一部分,那其實是牠用以避敵,也是狩獵米蝦的重要本事,卻是蘆莖之間最難辨虛實,令人錯亂的一幕。
翩舞男伶——擬鯉短塘鱧
短塘鱧雌魚不知在哪個瞬間出現在視線中央的,天曉得牠們是不是像神仙一樣突然「化現」的。胸鰭像螺旋槳般不停搧動著,身體卻一動也不動浮在蘆竹莖葉中央。
然後,以深藍、墨綠、黃褐為主的水下世界,緩緩亮起了一塊紅光。
雄性短塘鱧,搖擺著大紅的臀鰭、黑底青點的背鰭,從一片飄動的蘆葉後方緩緩現出部分身影,猶抱琵琶半遮面,潛水人將臉湊近了一點,牠立刻從原本的位置「消失」,隨即又閃現在蘆叢深處,紅光先是黯淡,過了半晌才緩緩亮起,動與靜之間的交替如魔術般神奇。
這是下游水域最豔麗的男伶,牠依著水流的頻率,徐舞著身上的每片斑斕的鰭,草莖與葉、水流、波光形成的明暗光影,似乎都是被牠牽動,成了牠肢體的延伸,成為牠表演的一部分…。
即便是那熱愛搶鏡的雙邊魚,此刻也只得識趣的退下了。
偏見下的水中暗巷,其實是充滿生命力的家園
潛水人滿足地離水,他剛剛看見了此行最珍貴的一幕。
一尾吳郭魚把調皮的孩子們吸進口中保護著,不負牠的「慈鯛」之名,牠自己也是在如斯的母愛中長大,牠們肯定不曾察覺人類是如何地將牠們引進,隨後又嫌棄牠們。
古怪的行為、荒亂的場景、幽沉的色調,都只是有色眼鏡下的偏見——事實是,草,本來就屬於水岸,屬於雜亂,屬於變動,隨時都在用力生長,也隨時都可能被洪泛沖走,更多的下場是被追求永恆安穩的人類以水泥屯入死去的堤壁。事實是,岸邊的草,不一定有明天,在水下卻仍有著一群小人物,依著腐朽的泥、錯雜的莖為永遠的家,認真地生活著。
岸邊的草,也深深明白這一點,只要抓住機會,就要迅速拓展,為自己,也為了腳邊的這些小傢伙們。
※ 本文撰寫由人禾環境倫理發展基金會及肯夢AVEDA 支持合作
※ 本文原載於2017年9月27日人禾基金會「從河說起」部落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