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錄自《煙囪之島》第九章
進入中芸國小的天文臺,要開好幾道鎖,因為裡頭有耗資100多萬的星象儀器,這是學校引以為傲的獨特資產,網頁上寫著:「學區內有中芸漁港,居民大都以海為田,對於星斗轉移、潮汐漲落,因切身需要,頗具基本天文象常識。」網頁上少寫了:自從蓋了林園工業區,漁獲量大減,漁民無法再靠打漁維生。在近海偶爾捕到的魚,當地人都不敢吃。
補助是糖水,自己人殘害自己人
星象儀經費從何而來?就來自不遠處的「好鄰居」。2003年,中油透過林園鄉公所,補助中芸國小天文館70萬元;2013年,中油直接補助中芸國小天文館140萬元。其他還有鳳凰花開的畢業典禮、暑假時的夏令營、英語班、美術班,以及時常出現的清寒家庭繳不出的學雜費與課本費,中油都一起買單。北上打環評戰役的熱血教師請假被阻攔,也就不奇怪了。
補助是糖水,吸入的空氣是毒。人可以不喝糖水,卻不能不呼吸,特別是呼吸器官還在發育中的幼童,藉著百萬儀器仰望星空,卻被地心引力留在地上,一週五天,整整六年,被定在石化廠旁邊。
月球的暗面是走不了,被綁縛在污染惡地的貧窮。在中芸國小教書11年的蘇義昌說:「1/4是弱勢家庭,家長在林園工業區裡工作的很少。我後來才恍然大悟,為什麼每間公司都有遊覽車,正式員工都不住林園,每天搭遊覽車上下班。住林園的大部分都包商,要不然工廠保全,去糾舉的時候都叫我手下留情,因為是他要顧的呀,這就是自己人殘害自己人。」
蘇義昌終究也被自己人背叛:「一開始大家還滿團結的,真正的決戰點還是中油敦親睦鄰的一波攻勢,有些會直接問你要什麼,就開始分化,個個擊破。環評打到最後,我轉頭一看,就剩我和幾隻貓,其他人都不見了,有些來關心的,是關心我們到底能擋不擋得住,看可不可以從中拿到什麼好處。」
「最近中油想推新四輕,有林園人問我的看法。我說:『拍謝!你們都當我是林園的癡情漢嗎?你們都不抗爭,我在那裡擋,擋三個月、五個月、半冬 (半年)……請問誰爽去了?是那些要回饋金的爽去!因為條件可以愈談愈好。』 」
回饋金巨蟒纏身:空洞的環保之鄉
工業區的回饋金像條蟒蛇,40幾年來,從腳踝到大腿,再到軀幹、手臂,將地方愈纏愈緊,最後終於鎖住咽喉,無法發出一點聲音。
中油給林園的睦鄰支出,都由「石化事業部」支出,公益基金的孳息每個月發放給區公所回饋里民,一年大約2000萬元,是固定的支出。其他的睦鄰對口,除了給傳統的農漁會、各里的社區發展協會,最大宗的是補助運動型社團,種類之多幾乎涵蓋了所有類型,同一種類型還時常唱雙胞,光跑步類就有三種(慢跑、聯合慢跑、清水巖路跑)。在中油的睦鄰名單上,出現過的運動社團就有25個。
從申請補助的名目來看,真正的比賽競技很少,大約只占一成,十之八九的理由都是「節能減碳」、「生態環保」活動。協會性質和活動內容也往往八竿子打不著,例如舞蹈協會宣導「反毒政令」,所申請的數目從三萬到十萬元不等,看起來不太多,但年復一年、月復一月,聚沙也成塔。況且,工業區還有其他私人企業,不必像中油需公布回饋流向,隱藏在檯面下的利益還有多少,就不得而知。
除了運動社團熱衷環保,中油回饋名單中,林園的環保性社團也多得不可勝數,彷彿就是「林園」、「健康」、「環保」這幾個詞在排列組合:林園健康營造協會、林園環境保護協會、林園文化環保協會、林園環保促進會、環保文化教育協會、高雄市環保促進監督協會等。林園有24個里,其中有八個里,1/3的比例,也增生出各種小型環保協會,如中厝綠能環保志工協會、頂厝環保志工協會等,也時常向中油申請補助。只有一個環保社團孤零零地上不了補助名單,那就是2005年因為反新三輕而成立的「林園反公害護家園協會」。
如果遮去工業區的油槽煙囪,光看這些紙面上的活動,會覺得林園大概是台灣最重視運動與環保的宜居之地,每個月都有數十個團體,舉辦著各種節能減碳活動。就連本該好好監督的「林園石化工業工環民間監督協會」、「高雄市石化監督協會」,也都十分熱衷向中油——他們理應監督的對象伸手拿錢。
始作俑者成了環保推動者,在地溫室氣體的最大貢獻者中油石化事業部,補助下風處中芸國小「溫室氣體改善計畫」(2016年3月,補助17萬元)。中油的圍牆提供給當地小學塗鴉作畫,畫的是青山綠水好環保。中油每個月遍灑村里學校的油水,不但模糊了監督者的眼,也模糊了加害者與受害者之間的界線。
煙囪之島:我們與石化共存的兩萬個日子
作者: 房慧真、何榮幸、林雨佑、蔣宜婷、余志偉、許震唐、林聰勝、吳逸驊
出版社:春山出版
出版日期:2019/04/02
我們離不開石化,也為石化付出代價,石化業不該是犧牲的體系。
首部揭開半世紀以來台灣石化地帶變遷的圖文調查報導。
它完整追蹤從一輕到六輕,台灣社會、經濟、民主、環境與科學發展的歷程,
以及未來石化與土地共存的機會。
1987年7月台灣社會才步入解嚴,高雄後勁居民在中油五輕廠展開長達三年二個月的圍廠行動。1994年,台塑六輕在雲林濁水溪出海口動工,台灣出現大型離島工業區。2011年4月,原定設於彰化大城鄉的國光石化,在全台關心環境人士的串連下由總統宣布停建。2014年高雄地下管線丙烯外洩造成石化氣爆,造成32人死亡,321人受傷。石化業在台灣歷史記憶處處留下難以抹滅的記號。
從1968年在美援支持下開始有第一座石化廠以來,石化業在台灣的近兩萬個日子,每一個轉折都說明石化業是一個特殊而複雜的產業,它的誕生往往帶來龐大經濟利益,但也如一條巨蟒綑綁在煙囪下生活的人民,讓他們窒息,淪為環境難民。
《報導者》從2015年後勁五輕關廠開始,針對雲林與高雄的石化地帶進行超過三年的追蹤調查,以兼具歷史縱深與前線發展的報導,全景式地勾勒石化業交纏的國際政治經濟、黨國體制、產業路線、民主化與環境運動、公共安全,甚至是最新的空汙與健康風險關聯之辯的科學戰爭。
我們的日常生活仍舊充斥大量石化產品,石化地帶沒有隨著後勁五輕關廠縮小,而是繼續往南移動,遭891根煙囪包圍的大林蒲成為新一代煙囪之島的代表。本書企圖提問,石化污染難道只能是大風吹的選擇題,還是應該改成是非題,成為可以兼顧人民健康、土地保育與經濟發展的產業?所有生活於台灣土地的我們,都要共同面對與思考,石化業未來不必然是犧牲的體系,而是催生不斷前進的產業轉型、科學新標準與公民新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