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根據考古確定的資料,七千五百多年前,當我們黃土高原上的列祖列宗,將野生的稻、麥馴化為栽培品種的同時或更早,牛隻已經成為家畜中重要的一員。經過根據現代農學的細心重建,我們有理由相信,在較早的歷史時期,牛隻的功能已經脫離了單純的肉食提供,逐漸成為長期豢養的生產力和工具了。這樣的改變,不但標識了從遊牧、畜牧到定耕的進化關鍵,尤其著重說明了,人類掌握畜力的偉大發明,其意義,遠遠超出了新的勞動力和生產工具在數量和種類上的增加,而是一次不折不扣的重大能源革命。如同火的掌握及使用,這個能源革命對迄於今日的人類生活其影響之深遠、重大,是永遠無法估計的。
在中華的大地上,勤勞的農民,和他們耐苦的牛隻,幾千年來緊密的互相依賴與協作,創建了燦爛的文明。在他們依存共生的長遠歷程中,彼此性格的內化、增強,塑造了犧牲、耐勞、和平、苦幹的偉大形像及其傳統。然而,這樣的依存也不是絕對公平的;牛隻貢獻於人的,遠超過人提供於他的。這個緘默的種屬,生生世世,鞠躬盡瘁之於,死而不已,提起生命的最後一步,依然默然地交出了一身的皮、肉、骨、角,任人裹腹,供人器用。
由於牛隻在生產和生活上的重要性,牛隻在人群間的獲取和對他們最後的處置,始終是人們現實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在在都需要一套比較普遍和固定的行事,與夫某種形態的交換機構與場合,以行其是。這樣的場合以及其中底諸般行事,即令不是較大範圍,較為正規的交易行為底濫觴,卻不能不是一定地區絕大部份人口經濟生活的重要核心。那就是,廣被全國,綿亙千年的「牛墟」。
「牛墟」是一種比較特殊,功能限定的周期性市集。圍繞著牛隻買賣的中心,牛具、牛藥、吃食、日用等行當也附隨著出現。從開市到收市,基本上受到適當照料牛隻的限制,時間都不很長。所涉及功能圈的範圍,也受到交通和運輸條件的限制,一般都不會太大,原則上是地方性的,集鎮區式的。
在台灣,隨著先代移民渡海而來的稻米文化生活叢底日益厚植,牛隻及其利用成為生產者及其土地不可分離的有機部分,他們一起改造了亞熱帶原始的地貌,他們一塊兒養活起新生代日繁的家小。緊隨了開拓的腳步,生產的發展,「牛墟」在百年來逐漸遍及全島。
近年來,由於經濟型態的改換,及於諸般內外條件的邅易,島上牛墟的數量和活動性顯著減少。目前,屏東市、潮州、鳳山、岡山、善化、鹽水、嘉義市、北港、北斗、斗六、溪湖、和美、草屯這幾個地方仍有牛墟的活動,繼續擔當著一定的功能。北港持續到今天的這個牛墟,規模算是比較大的,歷史也算是比較久的一個。
(一)
朝天宮正門,朝南筆直大街的街尾,橫著三人高的卵石水泥河堤,拾級登上堤頂,原先舊橋的痕跡絲毫不見,堤外換成了擁擠在一堆的草率房舍。河堤朝西筆直向新橋頭延伸的雜草堆間,露出了羊腸般的泥徑。堤外,房舍和大橋之間的河灘,就是三日一市的牛墟所在。
河灘上,在沒有墟市的日子裏,一根根豎著的竹竿,總在遲滯的日頭下安靜的伸縮它們的身影,脫漆的車板,橫七豎八的攤著,不曉得躺了好久的神態。紅甘蔗尾枯黃的葉莖,不時欠動,晰晰作響。晒乾的牛屎,沒入了滾燙的黃土,埋進了這片荒涼的蒼莽。牛溲的濁氣,成群的隨著風聲。幽靈般地漫向河心,爬上對岸。
一個月九天,每逢三、六、九。一頭頭牛,毋論老少,無分性別,不管種屬,黃的、白的、黑的、灰的、花的,為了這樣的,或那樣的理由──理由可以有千百種,卻沒有一個是屬於牠們自己的──趕上了貨卡,拖上了鐵牛車,給載到了這裡。可能碰到任何一種人,可能遇上任何一種命運。然後,給載走,或是給牽走,到……。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