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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沒有曙光,台灣可有樂生?

2007年03月27日
作者:686(有河book二手書店店長)

「生命是一種敘事」──克莉絲蒂瓦「漢娜鄂倫」

 

我從未去過「曙光書店」。

在看「Why馬國明?Why Benjamin?」這部紀錄片之前,我連馬國明是誰也不知道。

吸引我的自然是班雅明,但是看到最後發現班雅明跟馬國明其實沒有什麼相關,不過是馬國明曾寫過一本介紹班雅明的書,28年前他在香港開了一家「曙光書店」,現在決定要收起來不做了,導演江瓊珠就帶著攝影機去採訪他,以及許多老顧客老同學老朋友相關人等,就這樣一個又一個talking head輪流發表感言,就拍成了這部紀錄片。

很簡單的片子,但是想想又不簡單。

對於才剛開了一家獨立書店的我而言,獨立書店的社會意義其實是個頗嚴肅而沉重的課題,在論及這個問題之前,且容我先整理一段香港的「社會運動大事記」:

1966年 大陸文化大革命,同年香港因為天星小輪漲價引發「九龍暴動」。

1967年 由於英國政府鎮壓一場罷工引發香港左派「反英抗暴」﹝右派所謂「六七暴動」﹞,

                 香港警察因為鎮壓有功,自此被女皇冠上「皇家」二字。 香港失去了「曙光」,萬幸留下許多動人的故事;而我們在為了「留下樂生」而運動並抗爭時,不也是同時為了留下那許多動人的故事?(圖片來源:有河book)

1968年 中文法定運動,經典口號:「中國人用中文」。

1971年    保釣運動,民族主義及反殖意識逐漸分裂成國粹派及社會派。

1975年    愛國反霸運動,支持中共第三世界理論反對美蘇兩霸,

        佔絕對上風的國粹派反霸反托派反蘇修就是不反殖。

1976年    四人幫下臺,國粹派也消失崩解。

1984年    中英聯合聲明,確定香港97歸還中國的命運。

1989年    天安門民運。

1991年    蘇聯解體,冷戰結束。

1997年    香港回歸中國。

2003年7月1日    反對23條,50萬港人上街頭,此後每年7月1日香港都有遊行。

2004年7月1日    爭取普選,20萬港人上街頭。

2005年底  WTO在香港舉行,場外抗議行動沸沸湯湯,台灣亦有多人參與。

各時代對香港的描述或論述中,香港從「自由世界最後的文化堡壘」、「鐵幕邊緣」逐漸轉成「未來中國的典範」、「中國現代化的最前線」。透過這種香港社運的「大事記」,以及運動中對「香港」的描述的詞語變化,不難發現不論哪一個時代,總是有許多人企圖把「香港」塑造或建構成一個文化整體,這麼做的好處是大帽子一扣,就可以把其他雜質、顛覆性元素或不確定因子過濾消除。

﹝台灣自國府遷台以來這樣的例子一點也不比香港少!﹞

從這個觀點來理解,我想馬國明的「曙光書店」從70年代學運後期成立,一路走來近30年,其扮演的角色除了片中其他受訪者所言之外,或許還有一個意義值得被討論或標記:它提供了香港文化界許多外來的異質養分,使得這些異質分子在各階段的政治鬥爭及社會變動中仍然能夠存在而不被濾掉。

這些運動過程中的政治鬥爭﹝即影片中有謂「位置之戰」﹞一開始雖然總是殖民者的統治伎倆,但本土的力量往往也會藉由既有的框架或架構取代殖民者的位置,而以另一套狀似本土其實骨子裡仍是一樣的邏輯來加以操作。

﹝同樣地,台灣自政黨輪替以來這樣的例子一點也不比香港少!﹞

這樣一來便可明白為何1997年中共改革派副總理李瑞環會提出所謂「茶垢」理論來警告黨內強硬派:香港及其價值就如茶垢,「只有外行人才會買下一個珍貴的宜興茶壺而把茶垢洗掉。」

樂生療養院「曙光書店」正是讓茶壺發出珍貴香味的茶垢的一部分,這也正是它的存在且值得被拍成記錄片的價值。

﹝遺憾的是,我們的政府也正運用種種手段想把自己的「茶垢」──是的,我說的正是樂生──給洗掉!﹞

至於為何是馬國明,又為何是班雅明,甚至為何是江瓊珠,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關聯?

我自己是這麼看的:影片中不僅讓許多與書店深刻相關的人說出他們在曙光曾經發生的故事,馬國明也說出自己開辦曙光的故事,而江瓊珠則是以細微的影像視角拾掇起一個又一個關於這許多記憶的碎片──沒了燈管的日光燈座、破碎的玻璃桌墊下的單據、逐漸空閑但依舊勇健的書架、斑駁的書店招牌以及結尾那條「單行道」 ──說出關於這間書店以及書店老闆是怎麼一路走過來的故事。

他們都是班雅明所謂「說故事的人」﹝The Storyteller﹞──「試圖在現實最不起眼的地方,抓住歷史的形象」﹝漢娜鄂倫「黑暗時代群像」﹞。

根據班雅明的說法,口耳相傳、經驗代代傳遞的口語敘事,與小說的封閉想像的敘事方式完全不同,而新聞報導又與這二者完全不同,並且深深危害以上二者。

新聞報導要求精確,要求客觀平衡,並且總是認為閱聽者對每個事件都需要一個合乎科學理性的解答,這些要求與迷思完全與敘事本質相違背,但它又因為資訊的實用性及接近性而能獲得最多閱聽人眾,其效應則是人們口語敘事的能力逐漸喪失,對語言背後所能啟發的想像力也跟著逐漸喪失。

一旦新聞只剩下「大事記」,不但剝奪了我們的歷史,也剝奪了我們的故事,甚至剝奪了我們說故事的能力。

香港失去了「曙光」,萬幸留下許多動人的故事;而我們在為了「留下樂生」而運動並抗爭時,不也是同時為了留下那許多動人的故事?

關心樂生的民間社團隊伍在行政院外等待陳情香港影評人、知名作家湯禎兆說:「馬老闆與本雅明在本土文化界的對倒,實在萬二分有啟發性。……今天本雅明居於香港文化論述的潮流尖端,曙光則在光環之外默默告退──兩者都是馬老闆為我們帶來的珍貴禮物」,誠哉斯言!漢娜鄂倫在「黑暗時代群像」裡指出班雅明在生前死後的聲名差距之大,似乎命運中總有個讓他自小就飽受困擾的「駝背小人」;馬國明一個人為曙光奮鬥28年,到了結束關門的時候才有人來為他拍了這部彌足珍貴的紀錄片,命運中怕也有個「駝背小人」?尤其班雅明也曾想過要成為一家二手書店的老闆,只是他沒有馬國明幸運!

有趣的是當體貼的導演江瓊珠擔心他難以面對書店關門之後的空虛蕭索,還在拍攝結束之後一通電話打去慰問,不料一派輕鬆的馬國明說他只是很心急趕回家吃飯,這大概也是班雅明式的作風:「對所有詛咒報之以祝福。」

從香港回望台灣,不禁想起樂生長期以來一直被視為是個詛咒,現在該是讓它成為祝福的時候了。

本文轉載自有河bo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