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中國綠色人物交流系列報導
過去為保存棲地及生物多樣性的完整,多由國家以公權力劃設保護區,阻絕人為干擾,但是近年來,國際也開始關注到保護區外、淺山地區的保育問題。2010年,在日本舉行的第十屆《生物多樣性公約》締約方大會(COP 10)上,便通過了「里山倡議」(Satoyama Initiative),欲藉由傳統的生活智慧和環境哲學,推展「社會—生態的生產地景與海景」(SEPLS),尋求與自然和諧共存的方式,挽救快速流失的自然棲地與生物多樣性。以台灣來說,淺山地區的保育難題在於,土地多屬私有土地,國人已在其上生活多時,不適合透過過去劃設保護區的方式來保育,而應積極尋求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方式,來保留淺山生物多樣性。
因此為補足中央山脈保育廊道的未盡之處,並參考國際上里山倡議的作法,林務局從2018年開始,啟動「國土生態綠網建置計畫」,希望能夠進一步擴展保育軸線,將過去較侷限於中央山脈的生態保育廊道,與周遭的淺山地區相互連結為一個更具整體性的綠網。在既有的保護區之外,關注區外的保育,並且透過里山倡議以社區為主的保育策略,建構綠帶,以達林務局長林華慶所說:「讓保育從軸線變成分枝,有如血脈連結到海岸,成為緊密的網絡」。
台灣亦於2010年開始,引入里山倡議的做法,由林務局與民間夥伴合力推動包含綠色保育標章、水梯田復育、原鄉綠色經濟等工作,營造人與自然共生的生產環境。
視野轉到鄰近的中國,在當地,NGO及環境工作者進入到社區,陪著社區成長,即便不是以里山倡議為名義,但是發展出同樣里山精神的人與自然和諧共處模式。
本報「中國綠色臉譜」專題,在今年8月,邀請四位在中國長期耕耘社區、聚落的環境工作者來台,走訪台灣的里山風景,實際與台灣的社區、NGO接觸,交流兩岸的里山故事,本報也將行程見聞以系列報導形式分享。
在8月20日的下午,綠色人物陸續抵達台灣,他們分別是麗江健康與環境研究中心理事長鄧儀、自然之友蓋婭自然學校校長張赫赫、綠駝鈴環境發展中心理事長趙中和美境自然創始人張穎溢。抵台第一站,就來到台灣環境資訊協會(以下簡稱環資),認識由環資所經營的自然谷環境信託。
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自然谷環境信託的經營與挑戰
「對不特定大眾、全民共享的信託,除了人之外,在地動植物也是環境信託的受益對象。」綠色人物一行人一踏入環資的辦公室,自然谷專案經理周昭蕊便如此介紹「環境信託」的概念。
2011年,位於新竹縣芎林鄉的自然谷以公益信託的方式託付給荒野保護協會,,是台灣第一個且唯一的環境公益信託。3年的信託屆期滿後,於2014年與環資簽下永久信託條款。
剛開始,自然谷是一個荒廢的果園,四周芒草蟲叢生,外來種小花蔓澤蘭蔓延的非常嚴重。透過委託人的努力,移除芒草並種植樹木,逐漸開始恢復森林樣貌。幾年的努力以後,土地開始長出樹苗,現今自然谷的森林已是樹林茂密的次生林,物種也變得豐富。
根據自然谷的生態資源基本調查,全台3百多種蜘蛛,自然谷就有超過130種,而蜘蛛算是高階狩獵型動物,可間接代表自然谷擁有豐富的物種多樣性。
在環境信託實際操作過程中,團隊也發現了很多不適應的地方。在稅賦上,將自然環境信託給民間團體,無法像公益信託給銀行一樣有優惠、不用繳交所得稅;而因應機構的特性,環資只能承接林地的環境信託,沒辦法用一樣的方式來保護一個農業用地。
對於周昭蕊分享這期間遭遇的種種挑戰,深入了解美國和英國環境信託發展的張穎溢回應道:「因為你們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嘛!(註)」為了鼓勵環境信託長遠的發展,彌補台灣環境保護的不足,環資在諮詢專家學者之後,也提出了《信託法》修法連署。
環資雖然擁有1.8甲自然谷土地,如果周遭環境對物種不友善,保護力道仍然不夠。因此為了要擴大保護區的面積,環資自2015年開始跟鄰近社區合作,在鹿寮坑認養果園,實踐與推動友善環境農耕,銜接與自然谷相鄰的場域。包含嘗試土壤改良、溝通農藥的使用,嘗試結合社區力量共同保護原生棲地。
一顆保護土地的心 在不同制度下的守護
「中國因為人跟土地的關係,我們這種想要去保護的,也都只能付費承租。」在自然之友推動環境教育的張赫赫,2015年在北京近郊承租了一塊與自然谷差不多大的場域,經營蓋婭・自然花園,也與自然谷相同,透過環境教育讓民眾接觸自然、認識里山的概念。
付承租費經營場域,最多也只有30年的承包權,張赫赫再補充:「因為土地是集體所有,對於土地的使用是投資行為,(一般人民)不會想要保護。」張穎溢也分享了她的觀察,土地所有者都在工廠工作,把土地租給其他省份的人,土地就變成商品來利用,「集體所有的土地有他的脆弱性」,而像是「風水林」因為有其神聖意義,中國的村落或部族,會共同保護這塊林子。
在不同的制度之下,關懷土地的人,不管是號召大眾集資購買土地做信託,或是自己跳坑下去經營,又或是結合在地信仰與習俗,以一顆保護土地的心,用環境教育、信託、社區經營等,牽起人與土地的關係,讓人與自然可以和諧共存。
用腳和屁股接地氣 一期種稻二期種田間生物
結束與環資自然谷的交流後,綠色人物接連幾天實地走訪台灣許多社區和部落,用親身實地的體驗,感受台灣的里山。
一早,綠色人物從台北市一路前往位在東北角的貢寮水梯田,不到兩個小時的車程,沿途風景已經從高樓大廈遍佈的都市叢林,轉變成綠意充滿的鄉間田野地。
貢寮水梯田其實是由人禾環境倫理發展基金會(以下簡稱人禾)長期經營、陪伴在地農友的場域,目的即是要復育水梯田重要的生物多樣性。
當我們抵達人禾在貢寮的小屋,工作人員郭俊麟就請我們換上水梯田專屬的工作鞋,原因即是為避免透過我們自己的鞋子,把外來種帶到水梯田裡,影響原生生態系。
一行人穿著工作鞋,沿著坡道走上水梯田,沿途隨處可見黃腹細蟌細瘦的身影,穿梭在草叢間。黃腹細蟌過去曾遍及大台北地區多處,後因現代化耕種、廢耕或旱化等,造成棲地劣化,在台灣目前已是稀有物種。貢寮水梯田因為沿用傳統的農耕方式,不使用農藥,讓黃腹細蟌的纖纖細影再次現蹤,並成為牠們在台灣唯一穩定的族群棲地。
張赫赫說,在中國北方大多是旱田,少看到水梯田,感到頗為新鮮。綠色人物們也新奇地蹲在稻田邊,聽著郭俊麟細數田內特別的水生植物。各種沉水、挺水植物、細細小小地立在水田中,例如可以做成餅乾、割稻時特別香的白花紫蘇草、本草綱目中傳說可以顧眼睛的小穀精草,以及紅皮書物種澤藻和挖耳草等等,多樣的水生植物生態共同孕育出各種昆蟲可以生存的環境。
突然,郭俊麟踩入水田裡,身體旋轉著在田裡踏著割稻後留下的稻頭,他說這是「踩稻頭」,這樣紅皮書上的植物才有足夠多的空間生長。也因為這裡的植物都太珍稀,他開玩笑著說「這一踩都好幾萬!」
這群從事環境教育、時常接觸生態的高手,也走下水田,進行田間水生物觀察。郭俊麟發給大家的觀察盒,眨眼之間就撈滿了好幾個,大家捧在手心中仔細觀察,發現許多小型的水生動物,例如一群宛如在盒中舉辦嘉年華的仰泳椿、蜻蜓和豆娘的若蟲水蠆、能夠幫忙清除有機質,讓水田不臭的黃紋麗龍蝨和鱔魚等。大家將這些觀察盒放在地上,郭俊麟一一拍照記錄,他說每一次的田間觀察體驗,都是記錄生態的好機會。
這些豐富的水生動植物,其實都不是人禾刻意引入,而是當環境對了,物種自然就回來了。郭俊麟笑著說,他們在貢寮水梯田,是「一期種稻,二期種水生物」,張赫赫也回應,她在北京承租的田,過去是以慣行種植,後來他們轉作友善後,物種數量便開始回升。
人禾在2016年帶入環境教育體驗活動,並在2017年成立爬旅行,希望用有趣的方式帶大家玩,用身體感受自然,「用腳和屁股接地氣」。
最實際的問題:經濟誘因到底有多高?
怎麼會進入貢寮水梯田呢?最剛開始,人禾與林務局合作,推動重要水梯田復育計畫,並由國家提供生態勞務給付來實行保育濕地及其中物種的工作。而人禾希望能把資源帶到在地,委託當地農人、青年割友會一起來種「和禾米」,其後並成立「狸和禾小穀倉」,負責後製並銷售和禾米及其他田間副產物,對農友、對青年也對消費者,提供農人契作保證,也依照不同農法為產品做「環境價值」分級,分成使用微量化肥的田蠳米、有機肥的穀精米和不使用肥料的阿蒙米等三種。
長期陪伴當地人討論社區發展的鄧儀,關心的是實際的問題:「林務局、農糧署、收購米價,這三筆錢加起來比其他沒有補貼的、(實行)慣行農法的(農民賺的),要多嗎?」一般農會收的米價落在20-30元,而狸和禾則以60-70元收購,即便因為友善農法而導致產量少,但整體而言,加上兩個政府部門補貼的「顧田的勞務給付工資」,還比慣行要多。
「里山環境是台灣的主流嗎?」張赫赫好奇詢問,人禾的鄭雅筠回應,對於生態保護,政府的目光從保護區轉移到私有地,開始推動里山倡議,而政府大概在10年前開始關注水梯田,並在這兩年間有大幅度的擴散。
貢寮是一個示範點,同樣的模式,政府複製運用在其他地方,郭俊麟補充「但需要學習的是精神,不是特定的環境」,長期走跳中國各地的綠色人物也連聲附和,在各個村落、鄉村,大家共同實踐的是里山精神。
棲地營造 達到社區與鳥類保育的雙贏
從貢寮往南行,沿著海線來到蘭陽溪口附近,每年有許多冬候鳥在此處停歇,常見鳥種如高蹺鴴、金斑鴴、黑面琵鷺和小辮鴴等,而鄰近蘭陽溪口的水稻田,如新南村的大片連續水稻田,就成為了鳥類的重要棲地。然而近年來,隨著雪山隧道的開通,宜蘭逐漸成為都市人的後花園,越來越多的農舍拔地而起,10年來總共興建超過7000棟的農舍,鳥類的棲地也因此被硬生生地破壞了。
新南田董米的創辦人林哲安是個熱愛賞鳥的年輕人,他在2013年於新南田區的一次觀察中,意外發現了消失已久、難得一見的「董雞」(當地老一輩的農民稱之為「田董」),他在興奮之餘,也興起了要透過水田營造,改善鳥類棲地的想法,新南田董米這個品牌應運而生。
林哲安邀請在地農民由慣行農法轉型為無農藥、無化肥的耕種方式,讓人、土地和鳥類都受益,並將利潤直接回饋農民與社區。從2014年草創時期與2位農民契作2.3甲土地,到現在已經有8位農民加入,共6甲土地,而透過調查也發現了166種鳥類,其中有八種列在IUCN的紅皮書上。
在參訪這天,陪伴林哲安在新南經營的人禾工作人員薛博聞、農友阿農伯和羅東林管處副處長都來到現場與大家交流。
新南田區是羅東林管處在國土綠網架構下的首波合作對象,不同於保護區的管理模式,而是採取與在地農民手拉手一起保育的方式,創造多贏局面。人禾的薛博聞說道,羅東林管處透過提供新南田董米生態系服務給付的方式,來讓這裡的生物多樣性得到保存,「這其實可以達到雙贏,林管處能夠在田董米的基礎上,付一半的錢就能做到保育水鳥的目標,多花一點錢就能一起把事情做好。」
林哲安說,與農民溝通水田不用農藥還不算難,反倒是要說服農民一起營造田埂生態,不使用除草劑、不使用化肥等相當困難。他也為了要跟農民有「共通語言」,決定自己也開始種一甲田地,用水田棲地營造的方式,做給農民看。現在進入第二年,農民開始信任他的說法,明年開始契作的農田田埂將開始以綠籬、不用除草劑的方式來經營,讓鳥類除了水域,也有田埂能夠利用。
張穎溢從田董米的經營,想到位在中國東北吉林的「大雁米」,這是當地環保組織為了保護大雁和東北虎所推行的計畫,米糧的收益將支持當地敬信濕地保護的工作。不過因為價格較一般稻米來得高,常常都是同溫層互相購買支持(像是張赫赫就說他們舉辦活動都是使用大雁米),老百姓大多關注口感,比較不會為了產品背後的價值,以較高的價格購買。而這也是台灣在推動保育產品遇到的困難之一。
聽到林哲安一個人不只要賣米、找通路、與農友溝通,還要親自種田,一個人當五個人用,綠色人物們不禁感嘆,不管在什麼地方,生物多樣性的價值明明是公共性的,但卻都只有少數人在努力,總是憑藉著滿腔熱情,為理想燃燒。
一日行程來到尾聲,熾烈的陽光不減,張穎溢拿著望遠鏡四方尋找鳥的蹤跡,林哲安與阿農伯一邊閒聊,一邊討論著農田經營的大小事,突兀的農舍在不遠處打亂生態與農業的平淡日常,如何喚起更多人對生態的在乎,讓社會大眾能夠理解生產與生態不可分割的關聯,似乎是各地環境工作者心中共同的課題與責任感。(接續下篇)
註:中國流行用語,代表勇於挑戰、最有勇氣的人。來自魯迅文章:「第一個吃螃蟹的人是很令人佩服的,不是勇士誰敢去吃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