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公認為世界上最稀有猴類之一:白頭葉猴,於1996年,其物種數量僅剩300多隻,被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靈長類專家組視為全球25種最瀕危的靈長類動物之一,亦屬中國一級保護動物。而在牠最後的家園-廣西,隨著政府部門宣傳保護和民眾生態意識不斷提升,種群數量正逐年恢復,據2017年最新調查統計,崇左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現分佈著130多群1,100多隻白頭葉猴。然不僅數量增長,更重要的是,從物種保育邁向社區營造,藉由在地NGO「美境自然」(BRC)的成立,透過獨特的社區保護地模式偕同村民合作,一起打造「生產、生活、生態」三生和諧的永續之道。動了十年,最後終於回到人的工作上,
保育如此告捷,居中扮演關鍵角色者即為美境創辦人-張穎溢。20多年前,學界對白頭葉猴的認識可說是「一無所知,對社群行為的了解更少」,彼時攻讀北京大學生命科學學院動物學博士的她,便把研究重點放在社會群落的演變上。野外研究結束後,在接下來的20年間,她卻從科學家身份轉變成為自然保育工作者,並延伸結合社區發展領域,更加全方位地進行自然保護。如今,曾極度瀕危的白頭葉猴在當地政府、科學家、社區的努力下逆襲成功,得到不同資源的全力保護,「這是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她強調。
人類高度發展下,生物棲地破碎化
廣西壯族自治區是中國5個自治區之一,位於中南地區,南瀕北部灣,與越南接壤,面積約23.6萬平方公里,而白頭葉猴主要分佈在明江與左江相夾的狹小三角地帶,僅限於弄崗、扶綏、崇左三個面積不到200平方公里的石灰岩地區。生物多樣性豐富的廣西,西南部為典型喀斯特(石灰岩)地形,石山、懸崖、岩溶洞穴處處可見,其中亞熱帶石灰岩季雨林擁有許多特有珍稀物種。半樹棲半岩棲的白頭葉猴,尤擅長敏捷飛躍陡峭絕壁間,形態優美活潑,被稱作「喀斯特精靈」。
廣西物產豐饒且為南方集體林區,老百姓的生產生活跟自然密切相關。石山雖然土壤貧瘠,但人類為了獲得更多發展空間,仍不斷往山上蠶食土地,造成棲息地嚴重破碎化,張穎溢指出,「這裡最大的特點是,物種瀕危、自然保護區卻又特別破碎。」
在南方特有的集體林區脈絡下,由上而下國家劃設建立西方現代意義上的「自然保護區」,通常會遇到林地屬於集體所有的問題。許多保護區內部都有社區,林地也屬於集體所有而非國有,故過去保護地跟社區常發生衝突,沒有社區的支持、參與,保護目標難以實現。可以說,在這個區域已經非常難再建立新的保護區,何況尚有許多珍稀瀕危物種及棲息地位在保護區外,且許多保護區本身內部棲息地也比較破碎化,相互之間亦缺乏生態廊道。自2009年擔任INGO「國際野生動植物保護」(Fauna & Flora International, FFI)中國項目主任迄今持續累積在地實踐,推動地方政府將生物多樣性納入地方社會經濟發展等項目,在過程中不斷探索社區在保護中的作用和位置,張穎溢益發覺得建立「社區保護地」網絡來彌補自然保護區的不足可能是個化解方法。
社區保護地、自然保護小區的興起
近年來,國際出現「原住民族與社區保護地保育聯盟」(Indigenous and Community Conserved Areas, ICCA)倡導認可原住民和當地社區自我治理的形式,即運用傳統智慧及制度以維護居住地區的生物、文化多樣性,保障自身收益的同時,也實現資源共享、家園永續經營等環境正義。世界各國對原住民族與社區保護地的認可情況不等,十多年前,INGO將此概念引入中國並在多個省份嘗試開展施行,除了推動政府認可,也藉此提升政府及民間自治能力。
1992年的江西婺源模式,為中國首創建設自然保護小區,自然保護小區並非小型自然保護區且面積不大,其密集分布卻能有效補充現行保護地網路體系不足,如今已有5萬多個案例。2007~2010年,剛好歐盟挹入一筆經費予FFI,則首度把社區保護地(Community Conservation Area)引入「中國-歐盟生物多樣性地方示範項目」之廣西示範項目具體操作,建置出一套基礎管理框架。FFI與環保廳、林業廳合作建立14個社區保護地試點,每個村落撥給預算,提供技術指導,最後促成政府發佈《廣西森林和野生動物類型自然保護小區管理辦法》(2010),隔年開始實施。至2015 年,廣西南寧市政府正式批復同意實施《自然保護社區規劃》,據規劃,到2020 年底,將新建92個自然保護社區、3個濕地自然保護社區。
張穎溢坦言,一旦境外資金不再,往往面臨「沒錢了,合作夥伴還會接著往下做嗎?」的嚴峻考戰。然特別的是,在FFI項目結束後的2014年回訪評估,發現一半試點仍保持自覺管理,顯見民間自有一套保育價值觀在運作。張穎溢進一步解釋,社區保護地雖移植自外國,但此類型保護地在中國存在已久,只是重新以新詞彙加以識別,「保護小區為政府對社區保護地的一種認可方式,是由社區自籌、自建、自管理、自受益的一種保護地,自己的家園自己保護,政府則在其中給予認可、支持和監督。」其規模小、調動快,由下而上、群起人民力量、自發從事保育。
INGO本土化,催生美境自然
長年與村民互動下來,「人民承包土地,而一旦被劃為地方性生態公益林就不能砍薪柴或經營,補償費又少,加上南方社會集體管理土地習俗,徵收亦難。一邊是國家劃一堆紙上保護區,一邊是老百姓天天上訪,保護區和社區間的矛盾很尖銳。」張穎溢深知,保育不能光靠外界所認知的外型可愛、物種珍稀來達致;保育,對老百姓來說,更是經濟問題、社會問題,若不從生計切入、文化融入,化為老百姓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就不可能在未來永續。
學習共存,並不簡單,「需要一個在地的NGO,能了解地方需求,然後一直在做。」2014年6月,聯合一群專家、學者、志願者及自然愛好者的「廣西生物多樣性研究和保護協會」(美境自然)便在這樣的期許下成立,提倡人人都是自然保護者,遠景旨於促進人類社會與自然生態系統的和諧共存及永續發展。奠基於張穎溢20多年來積累的實務經驗上,美境自然繼續試點接地氣,致力讓公部門認可建立社區保護地,2015年3月加入ICCA、4月集結「廣西社區保護區聯盟」,且在去年編製《社區為主體的廣西自然保護社區建設指南》作為行動參照。
美境自然的LOGO,設計了一隻白頭葉猴向樹枝移行的動態,正象徵了這一切的初衷和遠景。目前美境自然已支持4個社區保護地,這些小區擁有白頭葉猴、黑葉猴等瀕危動植物種,協會工作重點放在社區營造及居民的能力建構上。
渠楠白頭葉猴自然教育基地的實踐
作為廣西最具影響力的自然保護組織,也是廣西林業廳主管的廣西第一家、西南地區唯一以專業從事生物多樣性保護的省級社團組織,美境自然任重道遠,專注於桂西南喀斯特生態系統和北部灣濱海生態系統保護。
事實上,當地本是以血緣和宗族為紐帶的小社會,並有著透過村規民約來約束個人行為的管理體系,同時蘊涵完整的知識系統與傳統文化(如風水林、龍山龍樹、土地廟、神龍廟等等),美境自然深受此在地倫理影響,體認到他們做的保育必須是基於尊重、瞭解社區需求的自然保護,唯有讓保護自然成為「知情、同意、自願」的眾人之事,可持續性才強,管理成本低,效果又好。
以「崇左白頭葉猴國家級自然保護區」旁的「渠楠白頭葉猴自然教育基地」為例,在這個110戶不到500人的壯族小村落,以甘蔗、西瓜、柑橘、玉米等為經濟作物,擁有三片風水林[註1],更有130多隻、全球12%白頭葉猴居住於此。渠楠迄今仍保留許多文化習俗,像傳統的集體議事制度;村裡有神龍廟和土地廟,每逢春節及農曆三月三等傳統節日,村人都會前往祭拜祈求風調雨順;農曆十一月,村里舉辦豐收節,大家飲酒慶祝;亦不乏耆老仍會唱採茶歌、編竹筐、識草藥、打獵技藝等。曾因風水禁令鮮為人知的風水林,幸得南方各省傳承,乃中國人獨有的生態文化遺產。在村人心目中,祖傳風水林的一草一木都不能損害,尤其土地廟、神龍廟正位於兩片風水林內,「若破壞將遭報應」蔚為流傳,客觀上給白頭葉猴提供了較完整的森林生態系統。
隨著資本主義服務業主流化趨勢,村民原本想朝旅遊業發展,美境自然團隊則試著引導民主籌建保護小區,成立不久即投入此推動,經村委一家一戶去談、動員社區、村民代表大會全體通過、遞交申請等過程,2014年12月獲扶綏縣林業局正式發文認可、授牌。翌年起,管理制度逐步完善,包括公佈村規民約、年輕人組成志願巡護隊、制定巡護管理制度與計畫、成立共管委員會等社區自治,還有組成接待戶聯盟、青草社、文藝隊等社區營造項目。
如此一來,透過全村共同參與日常監督,制止外來人員進行盜獵及砍伐等破壞行為,社區管護能力日益成熟,而自然體驗營帶來外部人潮,基於自然資源保護的集體經濟發展模式,則讓這個壯族聚落真正從白頭葉猴的保育中受益,並重構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係。一方面,瀕危物種受到保護,另方面,帶動了社會和文化的多贏效益,比如賭博行為減少,孩子開始參與村內的環保、教育活動,婦女恢復跳民族舞蹈,山歌回來了等種種變化,使村內凝聚力明顯提升。
落實保育在社區保護地的理想及其實踐,張穎溢認為,「跟外界的接觸,也讓村民反向思考我是誰,這樣的心理鏈接,在相互關係中看到彼此,共同自我覺察,然後轉化到行動,希望在他們身上。我們都生活在關係裡,社會關係中才能看到愛,保育不單是技術,其實是在做人心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