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怨蒼天變了心──森林土壤的哀歌(下) | 環境資訊中心
自然書寫

莫怨蒼天變了心──森林土壤的哀歌(下)

變色的文明

2010年07月25日
作者:邱志郁(中央研究院生物多樣性研究中心研究員)

倘若杜甫回到現代的時空,難道不會有如此的感慨?山區道路沿線種植的檳榔樹,終於催索了家園和基業。

「國在山河破,城春草不生」

消褪的古文明

世界上著名的文明起源,包括中亞的兩河流域(底格里斯河、幼發拉底河)、埃及的尼羅河、中國的黃河流域,幾千年前都曾經在人類歷史上閃耀燦爛光輝,如今這些地區在世界舞台上早已無足輕重。

西元前3000年,在中亞的兩河流域定居的人類,已使用文字和建構城邦的社會形態。當時環繞美索不達米亞平原的山區,具備茂密的森林,涵養穩定的水源供應灌溉系統。肥沃的土壤,支持豐饒的農業生產。隨著人口繁衍,逐漸往上游地區發展,砍伐森林、墾殖山坡地,開啟土地劣化的肇端。伴隨著山林的土壤侵蝕沖刷,泥沙填高了河床,造成洪水頻繁。灌溉水路的疏濬工作,也成為施政的沈重負擔。再則為該地區原本就較為乾旱,在喪失森林涵養水源的功能之後,加速生態劣化的腳步。最終的結局,人為力量無法再和自然對抗,農地的水源供應短缺,鹽類累積在土壤表面,妨礙農作物生長。農業的生產力衰退,由高度繁榮走向蕭條沒落。

華夏文化起源於黃河流域。漢朝、秦朝、周朝,都已建造豪華的宮殿,伴隨著貴族高官的府第。但朝代遞嬗的兵燹,繁華盡是灰飛湮滅。項羽的一把怒火,讓阿房宮連燒三個月,不但足以想見宮殿雄偉,更可理解朝代更迭之間,興建都城嚴重消耗了森林巨木資源。大約在漢武帝的時代,鐵器已相當普及。鍛造冶煉製鐵的過程中,更進一步消費大量的木材當作燃料,加速砍伐森林。

綜觀中國歷代的京城和發展重心,由黃土高原南側的長安附近,逐漸往東擺盪,終至偏重於東邊的城市。唐朝可算是最後以長安為國都的朝代。這個趨勢的改變,大致上可說明黃土高原生態逐漸劣化,生產和政治重心不得不往東遷移的現象。

黃土高原經歷秦漢、明、清三次大規模「屯墾」,政策上鼓勵濫伐濫墾,促成了的萬劫不復的生態災難,土壤極度劣化,綠意皆已被漫無邊際的黃土所吞沒。

中國歷代都受黃河洪水所累,近年來不但睽違了過去的水患,黃河甚至面臨幾近斷流。沙漠化現象日益嚴重,水源短缺,和中上游生態劣化的沉痾絕對有關。

檢視世界上各個地區所發展的文明,都市建設所需要的建材、生活所需的燃料,都必須消費大量木材。國家的發展、都市的建設,都立足在森林資源的開發之上。至於文明的發展軌跡幾乎都如出一轍──森林消失後,水源枯竭,耕地沙漠化,無法維持京城的機能,只有尋求遷都或是淪為衰敗的命運。

暴衝的不文明

相較於古文明發展所累積數千年的尺度,台灣開發的歷史極為短淺。但是現代化科技對於環境破壞的規模和速度,卻千百倍於古代的人為力量所造成的衝擊。

現代化的工程科技,挑戰了自然的險阻,卻壓縮了人類應變的時空。

大自然的反撲力道,悄悄蓄積了吞噬的能量。

診斷台灣的自然資源,平原已開發殆盡,低海拔丘陵本質上已無天然林。中高海拔的山區,又被遍佈可及的道路肆意蹂躪而支離破碎。

審視中橫公路沿線,無論是蘭陽溪、大甲溪的溪谷,公路沿線盡被開發為菜田、果園。墾殖活動不但加劇了邊坡土壤的侵蝕作用,對於山地的破壞也已到達令人驚駭的程度。田地裡幾乎看不到土壤,蔬菜就長在石礫堆中。砂礫石塊無法保持養分和水分。蔬菜所需的養分,完全仰賴大量的雞糞肥料。砍伐林木墾殖活動,不但剷除了原本森林的水源涵養功能,菜田果園本身的土石沖刷、肥料農藥的濫流,更威脅水源的水質和水庫的壽命。連帶地,也危及中下游民眾的安全。

菜田欠缺良好覆蓋,容易遭受雨水沖刷。人工造林是否就可確保高枕無憂?

走入位於梨山附近的林地,依然是令人神傷。該地區火災頻繁,至今林務局已耗費大量經費反復整地造林,遠觀勉強維持著翠綠,走進林內,只見表土嚴重侵蝕流失,殘留參雜大量亂石,土壤並未充分化育。這種滿是石塊,欠缺腐植層的林地,土壤缺乏孔隙結構,幾乎完全不具備保水、防洪的功效。

台灣陡峭的山坡地,原本就極為脆弱,經不起人為擾動。林木砍伐後的幾場大雨,可能就將歷經千年孕育的土壤沖刷殆盡。

類似的情形,發生在台灣各地山脊。各處水庫上游,台灣賴以活命的水源地,竟然多是公路暢通,旅遊觀光、高山墾殖頻繁的區域。毫無管制的山嶽活動,殘害著森林地表,預支未來幾個世代的環境負債。走在台灣背脊,呼吸著歡笑和驕傲,卻是踩踏著昂貴而沈痛的浪漫。

回顧幾十年來的國土開發建設的本質,是耗費大量的國家資本,將原本以森林所構成天然的無形水庫,改成水泥槽化的有形水庫。

水庫上緣、周邊卻又開闢道路,帶動墾殖造成崩塌。又得再花費更多的經費修補大地潰爛的傷痕。

國家的資產,不斷投入無底的洪流。

中橫公路、新中橫、台灣數不盡的各級山區道路,年復一年的景象,不斷以鋼筋水泥護坡、構築擋土壩牆。

崩塌的水泥灌漿坡面,總是不斷往兩側擴展、往山頂蔓延。隨著每年的颱風,崩塌的規模不斷擴大,證明這些工程根本無效。公路沿線,水泥邊坡和裸露岩層的山壁,逐漸取代了綠意。原本深峻的溪谷河床被土石堆埋,許多路段甚至已逼近路面。如此的道路,有何觀光的價值?如此的道路,又有何存續的必要?

中橫公路帶動道路沿線周邊墾殖,尤其以梨山附近最為密集。墾殖活動伴隨經常性的火災,造成鄰近林相不斷遭受破壞,破壞的範圍也不斷擴大。中橫公路帶動道路沿線周邊墾殖,尤其以梨山附近最為密集。墾殖活動伴隨經常性的火災,造成鄰近林相不斷遭受破壞,破壞的範圍也不斷擴大。

梨山 不是梨的故鄉
闢荒 被侵犯的濫觴
變色的巨龍鱗片
泛起剝落的悽傷

莫怨蒼天

去年台灣南部的水患,主要原因固然是全球氣候變遷所引發的極端強烈降雨。此等滂沱的雨量,是已超越了森林能夠攔截和舒緩的極限。土壤飽和含水造成山林坡面滑動,引發土石流,是難以迴避的天災,河谷沿岸的道路和墾殖活動,更進一步擴大災害的幅度。更要命地,原本不適合居住的河谷、沖積扇之類的危險區域,偏偏又聚集村落,加劇災難的形成。

倘若同樣的雨勢降在不同的地點,環山、梨山、清靜農場、廬山、拉拉山,難道不會造成類似的悲劇?

高山森林,滋養台灣生息的水源,各種產業和民生的命脈,卻縱容少數人肆意啃噬荼毒。威權時代錯誤的政策,在社會進入民主化後顯得更為荒腔走板。特定選票的顧慮,勒索了公益。原本盤據在台灣背脊上的毒瘡,更是變本加厲加速潰爛。侵佔破壞了國土,竟可理直氣壯聲討生計;濫墾國有山林,竟可藉復育造林名義請領補償金。況且,目前發放了補償金,並不能確保山林能夠復育,也無法規避將來山林再度的墾殖活動。

保障了少數人一時的權益,卻是殘害了數代人生存所仰仗的泉源。

政客不斷搬出國庫的資金撒在通往殘害山林的道路上,蛛網密佈的各級道路,凌遲慢剮著台灣的肌膚。

數十年來,建設台灣的口號甚囂塵上, 一條條描繪榮景的道路,竟是將台灣一步步逼向進退維谷的深淵。

正常人不會花大錢長期買毒藥殘害自己,除非是遭到蠱惑,認為毒藥補身。

是迷信工程科技錯了?是國土規劃錯了?是社會的期待錯了?是政客錯了?是技術官僚錯了?還是民主制度錯了?

經歷幾次嚴重的災害,當政者仍然未認清過去輕忽保育觀念所鑄成的代價,匡正高山生態浮濫開發的錯誤。

面對殘破的高山生態,依然是無法跳脫過去的窠臼。道路搶通、邊坡維護、救災安置,拖泥帶水地營造關心民瘼的政府形象。至於根本上有關整體的國土保安規劃、落實永續經營的政策,卻始終付諸闕如。面臨長年的沉痾,需要大魄力、大手術予以救治。可是,當今能夠承擔壓力,操持手術刀的政治家又在哪裡?

關係台灣命脈的高山生態,圍繞在雞零狗碎的技術事務上打轉,除了累死技術官僚、徒然拖累國家財政之外,對於台灣的前景未來毫無助益。

種種問題,似乎以無法再以單純土壤學的觀點評估森林土壤的保水、水文涵養的功能。

土壤生成化育的速度極為緩慢,森林中形成一公分表土,需要耗費數百年以上的時光。在缺乏完善保護的地面,一場暴雨就可能洗去大地涵蘊蓄積百年千年的精華。對於陡峻的台灣山林而言,輕率的土地利用行為,無計迴避森林表土遭受侵蝕流失。表土的侵蝕作用,造成土壤結構性的破壞,導致森林的水文涵養功能潰決。縱使立即將墾殖區強制造林,奈何珍貴的表土已剝蝕殆盡。如此森林,徒具光艷外表,卻不具嫻淑慧心,如何斡旋天地之無情?

倘若稚嫩的人工林,氣質涵養尚還無法被寄予期待;豈能縱容恣意暴露的高山蔬菜田,繼續招搖釀災?數十年來的曲解和放任,讓有情政策對國土作最無情的殘害。在相當的歲月裡,暴戾的雨水,依然凌遲山脈的痛處,鞭笞台灣背脊上脆弱的筋骨。

山林在哭泣,淚痕下盡是大地無法弭平的傷口。

溪流在哀號,嘶啞聲中控訴森林被掐死了的溫柔。

中橫公路道路沿線的菜田景觀。菜田中的土壤已流失殆盡,窮目所及,盡是石礫。這般田地沒有絲毫保水的功能中橫公路道路沿線的菜田景觀。菜田中的土壤已流失殆盡,窮目所及,盡是石礫。這般田地沒有絲毫保水的功能

果園菜田 趕不走的怪獸
永不飽足齜牙張口
孿生的威猛狡黠
撕咬 山林的髓骨和魂魄

【全部篇章】

莫怨蒼天變了心──森林土壤的哀歌(上)地老情不荒──森林的敦厚情懷
莫怨蒼天變了心──森林土壤的哀歌(中)涓涓訴衷情──森林土壤的保水和防洪機能
莫怨蒼天變了心──森林土壤的哀歌(下)變色的文明

※圖文的部份內容摘自作者所著〈梨山哀歌〉、〈大地私語〉,原載《笠》詩刊269期(2009年)、 277期(2010年)。
※主要內容轉載自翰林自然科學天地第39期(2010年),經作者稍作修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