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田的日子他總是到了晚上就無力再打開電腦,去看顧田裡的收成,一開始還是會為了菜被偷而生起朋友的氣,但等到脫離遊戲幾日,那些數據似乎就不再是那麼重要了。
「反正那也只不過是,程式的一個陣列改變罷了。」
查覺到這點,他覺得無趣極了,還因為戒掉所謂的網路成癮症而暗自開心著,但還是會因為那些不在場的時光,而緊張兮兮,會不會他就要在這樣的鄉下被所有人遺忘呢?
他開始將真實的田的照片放上網,有時也會拍些在馬路上被輾過的青蛙照片嚇人。有所收穫的日子裡,他逐漸感覺自己不再那麼荒蕪。他也寫信,寫給前女友,但從來沒有收到回音。
「我曾經跟一個很棒的女孩談戀愛,但是談完了,就這樣。」面對老朋友的詢問,他一律這樣回答。
有幾天遇到大學同學想要來新竹玩,他便搭上一日僅有三班的公車,搖搖晃晃地坐到了市區,花一點時間帶他們去吃米粉還有貢丸。只是他們從來沒有待得很久,晃了一圈廟口就繼續前進到環島的下一個市鎮。而他也就繼續回到這裡,過著他與世隔絕的農夫生活。
晚餐常常是他跟祖父兩人對坐,吃著沉默的飯,記憶裡,祖父就一直是個沉默的人,在祖母死後他就更少聽到祖父說話了,只是面對他對種田的疑問,祖父總是鉅細靡遺地回答。
「像這個苗,無當青菜給它種下去,欲留淡薄ㄟ空間,給它生長,種太緊,會全部壞了了。」
有些時候他也去附近一個農民林阿姨的家裡吃飯,她一個人看顧著田,住在偌大的房子裡,女兒女婿偶爾會回來,但也只是偶爾,很多時間都見她一個人在曝曬的稻穀邊,呆坐著。
「因為田是家傳很久的,所以說什麼都不能賣。」
「我是沒讀過什麼書,但是我很相信土地是不能被拿走的,就算現在沒錢,只要有田也能夠餵飽自己……」她搖了搖頭,「上次到別的地方看他們的田,發現連福壽螺都長不出來了,種田幾十年來沒看過啊……」
他感覺內裡有些東西被撼動了,真實在他面前擴展開的青綠是不容置疑的美好,所見、所感、所觸。比起先前賴以維生、虛幻建構出來的藍圖,踩踏在腳下的是真實。
祖父依舊是日復一日地在田裡踩踏著,日子被越踩越長,他感覺到祖父的腳印似乎在泥濘中更加沉重。他依舊到巷口買涼水,甚至是啤酒,看著自救會的人越來越少、越來越少……到最後只剩下一兩個人。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林阿姨如此無助,不再是平常大呼小叫的模樣。
一見到他,她的手蜷縮起來緊緊握著,時而鬆開搓著手,無奈地說:「只剩下我們兩戶還沒簽名……要安怎……」
他也不知道要怎麼辦,只能呆站著,看著產業道路上疾駛而過的砂石車。他還有地方可以回去,可以回去台北念他的書,但是一生都花費在這裡的其他人、無處可去的老農民,他們該怎麼辦?
此時手機響了,是母親打來的。
「再過幾天爸爸會去接你,可能也會把阿公接回來住,你跟阿公說一聲喔。」
「為什麼不是你們自己跟他說?」他很想這樣問母親,卻說不出口。掛上電話,他想:那阿公的田呢?尚未收穫的那些呢?
他什麼話也沒說,僅僅買了一枝枝仔冰,然後讓冰在口中化開,卻覺得口中的冰棒索然無味。
甫進門,他便在圓桌上看到蓋好印章的權狀,感到不解的他看著坐在門口籐椅上的祖父,祖父粗糙的手緩慢摩娑過另一張籐椅,想要握緊些什麼,卻又什麼都握不到。
「這個所在不能沒有田啊……你甘知影……」
阿公說道,語末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連路燈都不亮的夜晚,他在田水映照的夜空裡看見繁星點點。
(未完,下週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