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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連載:穀雨(四)

2014年07月27日
作者:江佩津

植物泌液,攝影:林育朱。

接下來的日子,他跟祖父一起收拾祖厝裡的東西,然後打包,他才發現祖父其實已經把衣服以及隨身物品都收整好了。

像極了要逃難。祖父說。難看極了。

已經沒有人在種田了。

林阿姨擦擦眼淚,女兒開車來把她接上車,揚起的沙塵讓空屋看來更加淒涼。

老人家一個一個走了,剩下的走不了的也只能坐在屋子裡,看著田水消長,已經沒有氣力去巡田水了,也沒有必要。

他突然有種自己回來得太晚的罪惡感,去巷口找了之前參與自救會的大學生,他們看起來同他一樣憂慮。

「我們不是不想努力……只是環評過了,什麼都過了,老人家一次一次上台北去那邊給人推擠也不是辦法,」他苦笑著說,「我們還在想有什麼辦法,如果還有辦法的話……」

他想起那片久未登入的田裡水果成熟的速度極快,可以一天多穫,但今年祖父播下的種都還來不及收。

螢幕上的農田豐渥而無虞,但真正圍繞他的田卻是蒼涼而荒漠。

他與祖父倒數著離開的日子,長日將盡,假期的尾巴也隨之來到。

因離徵收的區域較遠,所以他與祖父就這樣看著一塊一塊田被開挖、一棟一棟農舍被打垮,像是骨牌,一個接一個,無一倖免。

有些老人家能不看的就不看,離得越遠越好,有些直挺挺地站著,目睹屋舍垮下的一瞬間。老農民漠然的神情裡細微的變化他都看見了,猛一眨的眉頭彷彿內裡有什麼東西也碎裂開來了。

沒有人大喊大叫或是大哭大鬧,更沒有人試圖以肉身抵抗,只剩下怪手開挖的聲音,現場是一片死寂,若有人要開口,也只剩喑啞的嗓音,以及哽咽著什麼都說不出的話語。

大學生要離開了,他們收起攝影器材以及布條,臉上皆是打了敗仗的落寞神情。一個女大學生看著一張一張老人家親手寫的紙板,還有為了演出行動劇而做出的道具,喃喃說著「對不起……對不起……」,也是一口不太輪轉的台語,但老人家們都聽得懂、反過來安慰著她。

祖父也是堅持要最後走的那種人,就算到時房子沒了、來接他們的車還沒到都沒關係,他就是想要看著最後一塊磚瓦落下。

在田裡來回逡巡的祖父,很堅持地想要有最後一次收穫。每一天他都把農具從庫房拿出來,擺放整齊,然後再完好地收整回去。

同時,他開始跟祖母講話,對著另一張空蕩蕩的籐椅說話,然後緊緊握著什麼,形同握住祖母的手。

萬物滋長、欣欣向榮的景色裡,他與祖父兩人如同在無人島上,自給自足著。

他開始覺得苗間抽長的速度變得好快,像是他在視窗裡所看見的,出去閒晃一番,彷彿就進入了下一階段的生長。

祖父變得愛笑、愛說話了,他說:「是因為你阿嬤回來了。」

「你阿嬤說,今年的莊稼會很不錯,可以買金飾了。」

他想起母親脖子上的黃金墜飾,就是祖母在父親將母親娶入門時送給她的。

祖父綿密地向他轉述祖母的話語,以及祖母的一生,令他不由得想起了祖母的樣態,儘管他與祖母從未謀面,此刻卻十分緊密。

「她是全村裡最美的姑娘。」

祖父的眼神飄到很遠的地方,好像真的能夠看見祖母似的。

他記得、那天天氣晴朗,當工程車一台一台開進來時,他見到父母親姍姍來遲的身影。

他們也是來一同見證這偉大的一刻嗎?曾經在這裡長大的父親,還記得這塊田嗎?

怪手開到家門前時,祖父伸出手來,緊緊握著他的左手,一如緊握著祖母一般,緊密卻又不至於弄痛他。祖父低聲說了些什麼,他無法分辨。

他們站在田埂上,遙望著眾生。

怪手鏟破了屋頂,結構不穩的房子因此傾頹了一邊。此時下起了雨,地上立時泥濘一片。

到一切的嘈雜皆趨於平靜時,他與祖父不約而同地轉身看見在細雨中的田,皆長出了飽滿的稻穗。下起了雨,應該是雨吧,沾濕了祖父與他的臉頰。

那是祖父所能看見的最後一個景象,最後一次盛大的豐收。

而大家都為了這樣的豐收歡欣鼓舞著,沒有人難過,大家都、開開心心的。

他突然想起來,祖父之前告訴過他,等到穀雨時,這裡會很美、人們都會為了即將來臨的收穫而雀躍無比。

祖父此時應該是開心的吧,因為這是他一生中最美、也是最後的收穫。

(全文完)

※ 本文轉載自 日常之愛與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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