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國號召推廣的「土法治沙」在中國基層是怎樣開展的?專注於治沙的扎瓊巴讓介紹他的經驗。
夕陽下,光著身子的牧民孩子在草場上肆意奔跑。這裡是位於四川、甘肅和青海交界的若爾蓋。
「我就是這麼長大的,我和兄弟們小的時候,這草叢還能藏身,蹲下來就能玩捉迷藏了」,43歲的若爾蓋人扎瓊巴讓告訴我。
位於青藏高原西北邊緣的若爾蓋是中國三大濕地生態系統之一,黃河30%的水源補給地,也是世界上最大的高原沼澤濕地。
然而,在這裡,近百年來,擁有強大生態淨化作用的沼澤、濕地越來越難覓蹤跡。四川省沙化荒漠化監測中心2009年的監測統計資料顯示,若爾蓋濕地已有超過200個高原湖泊乾枯,4.67萬公頃的草原變成沙漠。這裡每年還要增加891公頃的沙化草地,並以每年11.6%的速度增加。
過去七年裡,巴讓在家鄉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治沙。在平均海拔3500公尺、3成草場面臨沙化問題的若爾蓋地區,他耗費七年時間,組織超過800位當地牧民植樹種草,用本地研發的方法將1萬畝黃沙變回了綠洲。這個離開家鄉讀了大學,曾經夢想用藏文書寫長篇文學巨著的「前文藝青年」,不僅改變了自己,也改變了自己身邊的世界。
這個依靠本地力量治沙成功的案例正日益受到關注。九月初在中國鄂爾多斯召開的聯合國防治荒漠化公約第十三次締約方大會上,公約秘書長莫妮克·巴爾比在接受《中國日報》採訪時表示:「中國取得的成就非常鼓舞人心,因為很多成功的(治沙)項目都是在最貧困的地區,以低科技的模式實現的……中國的案例對於世界其他地方有其可比性,應該在其他地區推廣。」
濕地變成的沙漠
對於若爾蓋的沙漠化,人的活動難辭其咎。上世紀70年代起,為了向濕地要草地,若爾蓋縣累計挖掘200公里的溝渠,涉及沼澤1400平方公里。大規模的挖溝排水一直到90年代還在進行。
此外,金礦開採也對這裡的生態有所影響,據麥溪鄉牧民說,因降雨會影響金礦開採,礦區附近常有大炮驅散雲雨的現象。
麥溪鄉是巴讓的家鄉,若爾蓋草原上沙化最嚴重的地方。在過去幾十年,流動沙丘逐漸連接成片,綿延彷彿荒漠,看不出曾經濕地的樣貌。若不加治理,這一世界上最大的高原濕地將變成世界上海拔最高的高原沙漠,引發的沙塵暴將襲擊直線距離不過300公里的成都平原,甚至繼續東進威脅到重慶。
相關研究表示,草地嚴重退化、沙化將引起生態系統功能和碳平衡的變化,對局部乃至全球氣候變遷造成影響。
牧民智慧 讓氂牛也成為治沙的一部分
在巴讓加入之前,治沙在若爾蓋濕地已經進行了30多年。儘管固沙林、沙障、混播優良牧草等措施取得一定成效,但治沙的速度遠不及沙化的速度。省政府和國家林業局都想方設法,想要在這裡實現高效的沙化土地治理,但收效甚微。
剛剛開始接觸治沙的巴讓同樣發現取得進展十分艱難。對於既沒有專業知識也沒有實地經驗的巴讓來說,專家是唯一的資訊來源。在麥溪鄉的三個村,他採用了四川省草原科學技研究院的草種配比技術,當地草種混合燕麥以7比3的比例播種——燕麥長得結實,擋風、禦寒的能力更強,僅生一年,一年以後就死掉,變成肥料滋養土地。
草種配比很適合當地,但是播種方法卻出了問題。
專家提供了撒播和條播兩種方法,撒播要更簡單些,對於人力的需求也少一點,所以先被採用。但是效果卻非常不好,風一起,撒播的草種就被吹到了圍欄的旁邊,在陽光的曝曬下很快死亡。巴讓坦言,撒播的種子90%都無法順利生根發芽,當時感覺撒播草種就是在撒錢。
條播的方法更適合若爾蓋:先用鋤頭在沙地上划出一條條深溝,然後在沙溝裡,撒上攪拌好的草種和肥料,再蓋上沙子。由於有一定的播種深度,成活率有了提升。
但人手有限、挖深有限仍是困擾的難題。一次,巴讓聽到兩個婦女在治沙點旁邊聊天,「犛牛的腳力不是大得多,可以把草種踩得深一些嘛」。他受到了啓發:犛牛不僅可以把草種更深地踩到土里,還會提供最好的肥料——牛糞。
新的一年,在牧民自己智慧的啓發下,巴讓開始嘗試適當放牧的方法。巴讓說,「你如果趕著上去問,這些牧民婦女一定羞澀地說自己並不懂什麼,但是她們有世代傳承下來的法子,就看你願不願意聽,用她們可以接受的方式。」換句話說,這些牧民婦女她們不會表達——不會用城市人申請補助金、參加研討座談這樣的方式去表達,但這不表示她們沒有足夠的智慧去處理自己的牧場。
而今,將牛群趕入治沙點的圈地內,放上一晚,讓牛群把播種的草種踩實已是巴讓他們治理草原沙化標準流程的重點。
有人情味的治沙「低科技」
曾經,在90%人口為藏族的若爾蓋縣,來自牧民的聲音並不被重視。
事實上,在中國乃至世界範圍內的草場保護中,「過度放牧」都是被最常提及的原因。巴讓說,這樣的聲音一度越來越大,「不僅草原生態在退化,牧民心態也在退化」,牧民彷彿是草原上不應該存在的一部分,而治沙只能由懂得科學技術的專家指導。
巴讓自己也一度被這樣的話語所影響。2013年,在一次治沙的過程中,一位年事已高的老阿嬤挑了最好的一棵柳樹,捧在掌心裡好久好久,巴讓疑惑她是不是想要拿回自己家裡,就默默地留意她。但過後,她叫來自己的小孫子,說:「我們牧民一輩子就靠這片草原,為了生活不得不宰殺牛羊,做了很多錯事,如今有機會靠我們自己的力量恢復這片草原,一定要好好地栽種」。
巴讓深受觸動,反省自己為什麼不能足夠地信任自己的族人。他一點一點拋棄大城市裡上學工作時形成的一些偏見,重新回到自己的歸屬地。
如今的他認為,牧民傳承千年的習慣和智慧才最適合這片土地,「對於專家,草原是所謂生態系統的一部分;對於商人,草原是項目、是掙錢的工具;而對於牧民,草原是家」。牧民應該有足夠的自信,而不認為自己是落後的、應該被淘汰的、被驅逐的。
現在的他認為自己「是一個橋梁,把傳統的智慧以現代人更能聽懂的方式表達。」 看見巴讓,村子里幾乎每一個人都熱絡地打招呼,親切探問。「這是我的家鄉,我知道他們交流和處事的方式」,巴讓笑著說,「我們互相信任」。
最終,牧民想出的土辦法也取得了專家們的認可。中國科學院成都生物研究所研究員孫庚團隊以若爾蓋沙化草地為研究對象,比較了合理放牧、圍封禁牧以及自然恢復三種恢復方式對沙化草地植被和土壤的恢復效果,認為巴讓他們合理放牧的方式有利於沙化草地更快恢復。
若爾蓋的成功實踐不是特例。根據國家林業局局長張建龍提供的數據,三北防護林、種草固沙等舉措被廣泛證明行之有效,中國土地荒漠化的態勢已經得到逆轉,目前年均縮減2424平方公里,並且保持了10多年連續縮減的趨勢。而在這背後,除了每年1100多億元人民幣(約5千億台幣)的中央財政投資,更有無數遭受沙漠化危害的社區民眾親手拯救家園的努力。
「我無法想象有一天,草原部落的孩子要靠想象去理解草原」,若爾蓋人扎瓊巴讓這樣說。
※ 本文轉載自中外對話〈扎瓊巴讓:讓犛牛成為治沙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