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被老師戲稱「紅毛蕃」 原民藝術家范志明撕下標籤 打造漂流木琴登國際舞台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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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被老師戲稱「紅毛蕃」 原民藝術家范志明撕下標籤 打造漂流木琴登國際舞台

我的寶山就是廢五金 范志明與他的公共藝術(上)

2021年11月22日
環境資訊中心 特約記者蕭紫菡 台東報導
編按:現居台東都蘭的阿美族藝術家范志明,擅長運用自然材質進行創作,他以海廢定置浮球網組成的「寶抱鼓」發明,陪伴比西里岸部落的孩子,重新搭建文化傳承;他讓沒人青睞的漂流木躍身國家級外交禮物,成為總統蔡英文致贈給諾魯總統的一把電木吉他。
從未拜過師的范志明從小展露手作天份,但來自家庭、社會環境的聲音,卻曾讓他陷入迷惘。范志明接受環境資訊中心專訪(上)(下),述說一名原民藝術家的生命淬鍊和創作歷程。

范志明現居於台東縣都蘭部落。他的作品向來以大型公共藝術為主,最擅長鐵塑,也常運用漂流木當作複合媒材。攝影:邵惠琴

2019年4月,總統蔡英文在「海洋民主之旅」中,贈送諾魯總統瓦卡一把特別的電木吉他,它的名字叫做「小美」。這是一把獨一無二的琴,不僅同時結合了木吉他、電吉他、電木吉他的三種功能,用的材質更是10多年前莫拉克風災後的漂流木。「小美」就是在不濫砍樹木的環保觀念下,將這樣歷經巨石撞擊、洪水鉋削後流到大海沙灘上的材質拾回,所製造出來的一把鏗鏘飽滿的琴。

「小美」的誕生,來自阿美族藝術家范志明(族名:Talaluki)之手。從未拜過任何「師」的他,技藝完全無師自通。范志明現居台東都蘭,除了製琴還是一位公共藝術創作者。長年在公共入口意象設計、舞台裝置、廢棄建築設計改建,及漂流木裝置等各個領域裡施展才華;還曾投身於部落社區營造,發明了「寶抱鼓」,並在比西里岸成立鼓隊。

童年:「我的志願是什麼?」 「那是一種很城市的思惟」

所有看似不起眼的自然材質、廢棄鐵罐,到范志明手上就能化腐朽為神奇,轉化為充滿生命力的藝術品。然而面對創作的初始,他卻說,也許一切就來自一個經濟匱乏的童年。

「我常覺得『我的志願』這種作文題目,是很城市的思惟。小時候的我有志願可言嗎?根本沒時間思考。」

來自花蓮壽豐鄉溪口部落的范志明,是家裡的長子,由於家裡經濟並不寬裕,他從國小就開始四處打雜,16歲高中尚未畢業,就為了分擔家裡的經濟而休學。為改善家裡生活,賺來的錢全供家裡,他也習慣了把自我抽離。然而,他也很早就展現出「動手作」方面的天賦。「其實部落很多孩子都有這天份,像是有那種會做槍的、會把手錶改成倒著轉的⋯⋯我看著他們,自己也興起了各種嘗試的念頭。」

於是國小時家裡的電視機壞了,他就憑著學過真空管的原理,隨手一調某個開關,就把電視修好了;國小五年級他用維士比的蓋子、釘子、農藥噴管等做成了一把真槍,把母親嚇得驚慌失色、立刻把它丟掉,而同輩玩伴則崇拜不已。

喜歡唱歌的他,國中暑假去打工賺到第一份薪水,便拿去買了一台1萬多元的擴大機,母親看了告誡他不准買這麼貴的東西。原本他一直懷抱著隔年存了錢要再買一把電吉他的想法,既然無法實現,他想:「不如我就自己做一把吧!」

那時他在路邊看到一把別人丟棄的木吉他,音箱都破了,他撿回去把殼拆掉,用家裡不要的木板鋸成電吉他的面板,再去書局買拾音器,自己接了簡單的電路⋯⋯一把自製的電吉他就這麼誕生。母親看了很開心,為自己兒子的手作能力感到驕傲;正如幼稚園時,阿嬤第一次看到他會自己穿針引線,縫自己的手環和鈴鐺時,為這個部落之子的天賦感到驕傲一樣。

他笑說,舉凡畫畫、工藝、修理東西、田徑等「動手動腳」的項目他都很會,唯獨對讀書沒有興趣。


2018年時,范志明在宜蘭南方澳跨港大橋上打造的大型裝置藝術《雙魚‧豐收》。攝影:邵惠琴

少年:「那些歧視,造成我們這一代許多人的自我認知混淆,自己都無法認同自己。」

「事實上,長大後,我發現我不只愛念書、也會念書,但整個充斥大中華思維的教育體系,對原民有很深的歧視,我們這一代,很多人幾乎都在這樣的情況下,無法好好學習。」

范志明記憶清晰,國小歷史老師站在講台上,手指著戲稱他是「紅毛蕃」,是西班牙及荷蘭人雜交的雜種,所以沒資格學泱泱5000年文化大國的漢文。上課時,他只能站,不能坐,而其他同學為迎合老師,也開始排擠他。他曾因在球場上和許同多同學一起推籃球架,卻只有他被某位老師處罰,拿起鉗子直接就往他頭上敲,鮮血直流,被校長看到即時制止,回家仍要罰寫十張紙。 

不只學校,自己的父親似乎也在歧視的命運中,反過來否定他的天賦。他愛唱歌、愛畫畫,父親說那沒有用,高中沒念完,便叫他休學出去工作,比較實在。

「那些歧視,造成我們這一代許多人的自我認知混淆,自己都無法認同自己,反過來嘲笑自己,連自己開口講母語都覺得好笑,變得不敢講。這也造成我後來的叛逆。」

很難想像,現在能侃侃而談藝術與文化的他,青春年少時滿嘴髒話。他高中就開始混幫派,為的是翻轉被歧視的困境,唯有加入另一個霸權,才能脫離被欺負的位置。

高中肄業後,他和許多很年輕就出來工作的原民一樣,做過各種勞力工作:農夫、伙房、小工廠的手飾零工、木工、模板工、包鐵工等。然而一次因緣際會中,他認識了一位攝影師,攝影師見范志明看相機的眼神在發光,便介紹他到台北去跟一個留日歸國的老師學攝影。

青年:「很多人笑部落的人只會喝酒,事實上,你身份換過來試試看。」

「那是我人生的一個大轉彎。從來,我覺得自己身份卑微,整個環境也都是這樣教育我們的。我覺得攝影是很高級、文青去能去學的,而我只是個釘模板的人⋯⋯我很小就知道自己喜歡什麼,喜歡寫毛筆、喜歡詩詞⋯⋯但身邊的人包括原住民都告訴你不適合,會笑你,說搞藝術的大便還不是一樣臭,你是『蕃』,就只能去做勞力的工作。但我還是想跨出去,就去試了。」

攝影老師帶給了范志明一種對創造事物的精緻態度,不只每個環節都要謹慎細緻,對待攝影環境更要以不破壞生態、與生態融合為原則。這些精神層次的提升,讓他更有勇氣繼續往下一步踏出去。

26歲時,他因為在工作中發現自己的技術不足,跑到職訓中心進修鋼結構與焊接技術,他笑說,當時報名資格需要高中畢業,他一直用各種理由未繳交畢業證書,硬是把課上完。事實上,正因他知道自己沒有畢業,學得異常認真,看書看到頭暈,上課用錄音機錄,回家一句一句聽,最後他以優異的成績結業,拿到全班第二名,也拿到了證照,最後還因此進入新竹科學園區擔任機械安裝技師。

他發現自己是真的愛讀書、也是會讀書的人。這麼奮力一步步走出去,不甘於只做勞力工作,起初是因為看到很多在部落的人似乎沒有未來,他們工作有一搭沒一搭的,有了錢就買酒喝,他不想和他們一樣,還曾經很看不起。「但,真正出來走這一遭後,我才知道我太錯怪他們。」

出社會這幾年他才發現,社會對原住民的歧視無所不在,無論是職位上有意無意的眨低,還是在稱謂上的嘲諷他「那個山地人」等,在在都是限制與壓迫,那個年代的原住民很難不被打擊到。

「我很多學長以前在學校成績都很好,也很會讀書,但出社會回來後,被這殘酷的世界打敗,沒有勇氣再出來,在部落,至少還有自己的社會地位。很多人笑他們留在部落只會喝酒,事實上,你身份換過來試試看,我不相信笑他們的人,在同樣的情況下,有勇氣去挑戰這個世界,從五官和血統你就被排擠掉了,哪來的機會? 」

然而,正因如此,當他有勇氣跨出去走了一圈回來後,他更加意識到要對抗這個殘酷世界,唯有真正建立起對自己的認同才有可能。


范志明將寶抱鼓技術帶到比西里岸部落,並教當地孩子做手鼓、打鼓等,並協助他重建傳統的年齡階級教育。攝影:邵惠琴

壯年:「不要羨慕金山銀山,要好好經營探索自己的土山。」

「我的力量,來自小時在部落裡,有過身為一個原住民的自信,我體會過年齡階層的文化美好,那份共同分享的核心力量,無論你在哪裡,大家都會互相幫忙,而非競爭搶奪。你必須先看見自己文化的美好,才能立足。」

除此之外,范志明說,興趣不等於天份,天份是上帝給你的寶山,但它不是金山、銀山,每個人都不一樣,有可能就只是土山。「但你不必去羨幕別人,只要好好經營,種出來的東西會比金山銀山還有價值。興趣不等於才能,不等於天份,你要去尋找、探索,它才會長出東西;否則很多時候,不經意就會忽略掉。」

36歲是他的另一個分水嶺,因家庭因素他忍痛離開了原鄉,選擇到台東都蘭定居,一切從零開始。初始,只是跟著朋友和幾個藝術家一同在金樽組成「意識部落」,大家都感於自己的部落文化面對凋零,因而聚集於此,以創作來為自己的文化發聲。沒想到這一待,就是20餘年至今。(點此看下篇

作者

蕭紫菡

蕭紫菡,政大新聞系畢,現任《環境資訊電子報》、《故事:寫給所有人類的歷史》、《50+plus》、《人物誌》等特約記者,悠遊於文字與劇場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