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續了誰的棕櫚油?東南亞殖民遺毒下 沒有身份與土地的原民小農 | 環境資訊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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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續了誰的棕櫚油?東南亞殖民遺毒下 沒有身份與土地的原民小農

2020年12月10日
文:山姆・庫珀(人類學家)
棕櫚油行業需要考慮到居住在森林中的原住民權利,避免重蹈殖民時期環境破壞的覆轍。

奧蘭林巴族 (Orang Rimba) 是生活在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島上的原住民。他們逐漸發現,自己棲身的森林正在一點一點地消失,傳統的、半游牧的生活方式也在漫漫地消亡。隨著他們狩獵和尋找食物的區域日漸減少,現在許多原住民被迫到油棕種植園中工作。而恰恰是因為這些油棕種植園,他們才不得不流離失所。圖片來源:Ulet Ifansasti / Greenpeace

棕櫚油產業始終充滿了爭議。它是東南亞的驕傲,在當地創造了可觀的就業機會,並為國民經濟做出了巨大貢獻。棕櫚油被譽為是一種可持續的、用途廣泛的油類。與其他低產油料作物相比,油棕因其高效的土地利用率而備受讚譽。

然而,棕櫚油行業所引發的問題也比比皆是。其中,最值得關注的當屬為開拓種植園而清除泥炭地森林的行為。在媒體報導中,相比於失去棲息地的惹人憐愛的動物,許多靠在森林裡狩獵和採集為生的東南亞原住民群體卻並未受到同等的關注,比如馬來西亞的嘉海族(Jahai)、菲律賓的阿埃塔族(Agta)、泰國的馬尼族(Maniq)和蘇門答臘的奧蘭林巴族(Orang Rimba)等。

正是因為有了「永續棕櫚油圓桌會議」(RSPO)這樣的組織所開展的全球認證計劃,讓全球各地的人們相信棕櫚油是一個好的產業。英國著名的「紀錄片之父」大衛・愛登堡(David Attenborough)甚至在英國廣播公司(BBC)最近播出的系列節目《七個世界,一個星球》中鼓勵消費者購買經永續認證的棕櫚油。但是,「永續」理念本身就蘊含了政治。為了誰而永續?永續的目的又是什麼?


上世紀90年代,婆羅洲沙撈越地區被伐木區包圍的肯亞族人(Kenyah)。幾十年來,這裡的土著居民一直在與森林入侵作鬥爭,先是伐木企業,現在是棕櫚油公司。圖片來源:Nigel Dickinson / Alamy

RSPO認證計劃的審核人員,可能忽視了那些靠狩獵和採集為生的人們。這些人沒有身份證明文件,並且往往過著游牧的生活,所以他們所擔心的問題並未得到關注。在棕櫚油行業發展的過程中,「沒有徵詢原住民居民的意見」是一個很常見的問題:在蘇門答臘的一家種植公司就繞過奧蘭林巴族,直接從州政府那裡獲得了土地使用授權。因此,永續性認證計劃最終可能只是促使企業走過場式地履行自己的社會責任,而忽視原住民居民對永續性的實際追求。

此外,對於那些已經受僱於種植園、居住在種植園附近、或已被種植園非法搶占土地的狩獵採集者來說,種植園是否符合RSPO標準,幾乎沒有什麼區別。這相當於一種「漂綠」行為。對於英國消費者而言,棕櫚油上的「永續」標籤可能掩蓋了它們對於狩獵採集者來說並不永續的事實。

油棕種植的殖民地根源

當代棕櫚油種植園對狩獵採集者的影響,可以追溯到殖民主義。儘管油棕(Elaeis guineensis)原產於西非,但英國、法國和荷蘭為了牟利將其進口到了東南亞,而種植園的擴張靠的是土地掠奪制度。

這些殖民主義者通常依靠勞工和剝削原住民工人和移民工人來獲得利潤的最大化,這種趨勢一直持續到今天。 20世紀初英國人威廉・利華(William Lever)嘗試採用這種「工人-種植園」的模式。眾所周知,這位利華休姆勳爵(Lord Leverhulme)在當時的比屬剛果建立了棕櫚油工業,為他在利物浦的肥皂工廠提供原料,結果導致數千名剛果人死亡或失去土地。他創立的公司——利華兄弟公司(聯合利華的前身)目前所使用的原料主要來自東南亞的種植園。

東南亞地區以狩獵和採集為生的居民,特別容易受到這些種植園所引發的問題的影響。有些人可能歡迎種植園帶來的經濟機會,但還有些人卻會遭受破壞性的環境和社會影響。例如一旦森林被油棕所取代,沙撈越的本南族人(Penan)就再也找不到食物或乾淨的水了。在圍繞棕櫚油的討論中,需要要考慮到這些不同的觀點,避免重蹈殖民主義覆轍。


上世紀90年代初,婆羅洲島沙撈越的一些本南族人(Penan)仍然能夠從森林中獲得足夠的食物。伐木業和油棕樹種植的擴張意味著他們永遠失去了這種傳統的生活方式。圖片來源:David Hiser / National Geographic Image Collection / Alamy

傳統上講,「狩獵採集者」是指不從事耕種,而是在特定的區域內過著流動的生活,以狩獵和撿拾野生植物獲得食物的人群。但是這個定義並不準確。如今,許多狩獵採集者不只是靠狩獵和採集為生,他們可能有時還參與現金經濟來補貼生活。比如在種植園中打零工,從事休閒農業或園藝工作,為遊客擔當嚮導或搬運工,或銷售森林產品和手工藝品等。由於環境惡化,包括油棕種植園對熱帶森林的破壞,讓他們常常不得不以這些方式來維持生活。在退化的環境中,很難找到能提供充足和多樣化飲食的動植物原材料。

但是,並非只有在發生大規模毀林的地區人們才會被迫採用這「多種經營」的謀生方式。幾個世紀以來,尤其是在東南亞,許多狩獵採集者都在通過其他活動補充他們的日常生活所需。他們都有自己獨特的方式,種植園的不斷入侵給他們造成的影響也各不相同。

但是,有一些廣泛的問題仍然值得我們關注,比如由於狩獵採集者通常流動性較高,非常依賴特定的生態系統,他們可能會非常強烈地感受到棕櫚油產業的某些特定影響。正如我們將看到的那樣,這些都指向了一個問題,那就是自19世紀棕櫚油產業引入該地區以來,產生的影響到底有多麼深遠?

土地權利的不確定性

油棕種植園對小農的影響很好理解。他們迫於壓力成為棕櫚油生產商,但是高昂的化肥成本和大筆的前期資本投入,導致他們很難經營下去。那些被大型棕櫚油企業併購的小農常常面臨一些特殊的問題:收購方的發展規劃更偏向於集約化的種植園,這些種植園使少數權益人群受益,而小農則有可能淪落為種植園的無地勞動者。在印度尼西亞,這個問題直接導致了一代人的流離失所和經濟發展的停滯。

但是,由於狩獵採集者經常過著游牧的生活,相比於小農,他們對土地權利的主張比較不明確,往往也更難獲得當局的認可。

狩獵採集者通常與他們居住的土地有著極其深厚的聯繫。即使那裡沒有磚瓦房這種明顯的「土地使用」標誌,對他們來說,這些土地與森林也仍然充滿了記憶和生活意義以及謀生的機會。儘管狩獵採集者也會在土地上做許多永久性標記,但他們的土地標記形式繁多,有時是引發聯想的個人化地名,有時是動物踪蹟的表述,有時則是常走的路徑、或者記憶中昆蟲和鳥類的鳴叫地點。

儘管與祖先的土地有著如此緊密的聯繫,但狩獵採集者通常沒有土地權。東南亞地區土地確權方面的法律未能趕上2007年《聯合國原住民人民權利宣言》(2007 UN Declaration on the Rights of Indigenous Peoples) 的步伐。例如,為了給基礎設施和採礦項目讓路,菲律賓阿埃塔族(Agta)的狩獵採集者被迫搬遷。在印度尼西亞和馬來西亞,即便土地權利得到承認,也很少將狩獵採集者覓食和狩獵的區域完整地包括在內。


印度尼西亞政府已經嘗試通過立法,劃定土著群體的土地範圍,防止大公司進一步侵占土地。西加里曼丹省(West Kalimantan)特日康(Terikang)族的傳統森林就這樣的例子。照片中,特日康族首領巴爾托洛梅烏斯(Bartolomeus)正在森林中巡查。但是,祖先傳下來的土地所有權要想獲得官方承認是一個漫長而繁複的過程。圖片來源:Afriadi Hikmal / Greenpeace

這些土地問題的根源往往在於殖民時期制定的政策。在1948年到1960年期間的「馬來亞緊急狀態」(the Malayan Emergency)之後,新成立的馬來西亞政府延續了殖民地的有關原住民長居土地權利的法律。這些法律受到了英國和戰後反共產主義革命政策的影響,往往從安全利益出發對原住民人民的權利多加限制。在沙撈越,英國人認為原住民居民使用土地是一種「浪費」。今天,由於狩獵採伐者群體仍未獲得土地權,當土地被油棕巨頭侵占時,他們很有可能面臨被驅逐的風險,從而失去為他們遮風擋雨,維繫他們生存的森林。

人身威脅和環境惡化

就業是狩獵採集者被捲入棕櫚油行業後所面臨的另一個問題。在各種小農、移民工人和原住民社區中,油棕行業糟糕的用工模式為非法交易、生存依賴和債役等問題創造了條件。最近,一名39歲的孟加拉移工因墜入棕櫚油廠的廢鍋爐而死亡。國際組織報告指出,印度尼西亞工人在處理危險化學品時經常缺乏正確的防護設備。對於狩獵採集者來說,沒有國民身份和政治邊緣化可能意味著他們特別容易遭受到這些危險。

這樣一來,大公司就更容易不受監管地僱傭他們,而他們獲得的薪資、合約和條件也同樣無法受到監管。即使他們選擇不在種植園中勞動,而是留在森林里或森林的邊緣地帶,新的道路或其他項目也有可能讓他們暴露在風險之中,以及隨之而來的騷擾和虐待。

而且,東南亞地區還面臨著土壤退化、化肥導致的水污染、森林大火等油棕種植園擴張引發的環境問題。這些問題給狩獵採集者帶來的影響格外嚴重,而且也是歐洲廣播電視媒體最關注的問題,不少反棕櫚油運動經常以受威脅的猩猩作為報告切入點。例如,法國備受爭議的「能多益巧克力醬稅」(Nutella tax)引起了棕櫚油生產國的憤怒。作為回應,東南亞國家持續強調「永續」棕櫚油對健康和環境的好處。


加里曼丹島中部地區,煙霧中乘船而過的一戶原住民。種植園放火清林,導致島上煙霧瀰漫。原住民生活的地方通常靠近種植園的擴張區,因此他們經常遭受油棕樹發展帶來的惡劣環境影響。圖片來源:Jurnasyanto Sukarno / Greenpeace

油棕種植造成的森林砍伐和相關環境問題,讓居住在種植園附近的狩獵採集者更加難以在森林中找到食物和乾淨的水源。因此,這些群體有時只能靠從商店購買廉價、不易腐爛的食物來維持生存。

菲律賓的研究表明,當狩獵採集者被迫遷入這類定居點後,他們的健康狀況就會惡化。在馬來西亞部分地區,棕櫚油導致原住民民族祖先傳下的森林大規模流失,迫使狩獵採集者不得不搬到質量糟糕的政府安置區內,而且那裡幾乎沒有就業機會。他們很難在這些森林遺跡中捕獵和採集食物,同時錳礦開採和種植園農藥流失造成的污染,也給他們帶來了更大的影響。 2019年瓜拉島(Kuala Koh)百特地區(Batek)發生的一起多人喪生的案件終於將這些問題暴露在世人眼前。

聯合利華(Unilever)等公司及其在東南亞的供應商強調,他們會遵守承諾,避免侵犯人權,確保公平的僱傭模式,保證受影響群體的自由、事先和知情同意權,避免破壞環境和森林砍伐。但是隨著棕櫚油行業的不斷發展,並逐漸成為東南亞國家經濟的核心產業(或許也是狩獵採集者自身的主要謀生方式),這個行業和對其進行部分規範的自願認證機制就尤其需要遵守這些承諾的目標,從而避免殖民時期種植園裡那些對人和生態都具有破壞性的制度再次回潮。

這一點可以且也應該得到落實。而重視東南亞狩獵採集民族複雜且有細微差別的權利和願望,就是實現它的重要途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