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續上篇)
在廣島的原爆死沒者慰靈碑上刻有以下一段話:
「請安息吧!因為我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這句話很好。我們在身為被害者的同時也是加害者。這句話具有這個意含。在核子這個壓倒性的力量之前,我們每個人都是被害者,也是加害者。因為我們無法遏止敵方使用這種力量進行攻擊,所以我們每個人都是加害者。
在核彈投下經過66年的今天,福島第一核電廠,在這三個月持續釋放輻射,污染周邊的土壤、海洋及空氣。到底該怎麼把它停下來?還沒有人知道方法。這是我們日本人在歷史上體驗的第二次大規模核災,但這次並不是有誰把炸彈丟下來,我們日本人自己蓋起了核電廠,用自己的雙手犯下過失,損毀了我們自己的國土,破壞了我們自己的生活。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戰後我們長期對核子抱持的否定感到底是從何時消失的?我們一直以來追求的和平富裕的社會,到底是被什麼侵蝕,扭曲的呢?
理由很簡單,就是「效率」。
電力公司告訴我們,原子爐是高效率的優良發電系統,也就是能賺取利益的系統。而日本政府在石油危機以後,對原油供給的安定性存疑,轉為以核能發電為主的國家能源政策。電力公司以大筆金錢宣傳,收買媒體,將核電是個發生任何事都能確保安全的幻想,植入國民的腦中。
當我們意識到時,日本的發電量已有約30%皆倚賴核能發電。國民們大都不知道,這個地震頻繁的狹小島國日本,竟成為世界上第三多擁有核電的國家。
事情演變到這個地步也無法回頭了。依賴核電成為一個既有事實。對那些為核電安全感到不安的人,我們就以威脅的口吻質疑他「那你覺得電不夠用也沒關係嗎?」在國民之間彌漫著「依賴核電是沒辦法的事」這種氣氛。在高溫多濕的日本夏季,不使用空調是件形同拷問之事。因此,對於這些對核電存疑的人們,我們把「非現實的夢想家」這張標籤貼在他們身上。
就這樣,我們遭逢了今天這個困境。原本應是高效率的原子爐,如今彷如打開了一道通往地獄的門,陷入了悽慘狀態。這就是現實。
贊成核電的人一直以來主張「我們要認清現實」。但那所謂的現實並不是現實,只不過是表面的「方便」罷了!但他們卻把方便用「現實」兩個字替換,製造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理論。
在這個日本長年誇耀的「技術力」神話崩解之時,同時也是長期容許這種「替換」行為的日本人的倫理規範敗北之際。我們批評電力公司,批評政府,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也是必須要做的事情。但在這個同時,我們也必須告發自己,我們雖然身為被害者,也同時是加害者。我們必須嚴正地檢視這個事實。如果不這樣做,或許我們又會再度重覆同時的失敗吧!
「請安息吧!因為我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我們必須將這句話再次深深地刻在心裡。
原子彈之父羅伯特‧奧本海默(J. Robert Oppenheimer)在知道廣島、長崎的慘狀之後,受到很大的打擊,對杜爾門總統說了這句話:「總統,我的雙手沾滿了鮮血。」
杜爾門總統從口袋中拿出一條摺疊整齊的白手帕對他說:「拿這個擦了吧!」
但是任誰都知道,世上再怎麼找,也絕對找不到能把那樣的血擦乾淨的手帕。
我們日本人必須持續向核能喊「No」。這是我的意見。
我們必須集結技術力,匯聚所有智慧,投入社會資本,舉國開發出能代替核能發電的有效能源。就算世界上有人嘲笑「沒有像核能這麼有效率的能源了。不用它的日本人是笨蛋」
擁有核爆經驗而對核能過敏的我們也絕不能妥協。日本本應在戰後發展不使用核能的能源開發,因為這是對廣島與長崎犧牲者的一種集團式的負責態度。日本需要以此理論作為根本的倫理規範,也需要這種社會訊息。非核能源的開發,本應是日本對世界付出真正貢獻的一個絕佳機會,但我們卻在急速經濟發展的路上,被「效率」這個安易的基準影響,失去了重要的發展方向。
就像前面說的,儘管是再悲慘及嚴重的自然災害,我們都能跨越。再說如果能克服這道難關,人們的精神也可能變的更加堅定。所以我們再如何也必須完成這個任務。
損壞的道路或建築物的修建,是技術者的工作。但損壞的倫理及規範的再生,卻是我們全員必須共同擔起的任務。我們緬懷死者,憂慮苦於災害的人們,不願讓他們遭受的痛苦及傷害無端白費。這種自然的情緒,將有助於我們完成這個任務。那會是個乏味且沉默,需要忍耐的原始作業。就像在晴朗的春晨,一個村落的人們一起走向農田,耕土播種,結合眾人的力量完成一件事一樣。每個人盡自己的力量付出,並且團結一致。
這個大規模的集體工作,在我們這些以語詞為專業的職業作家身上,也應該有相當程度的關連。我們要使用新的詞彙闡述新的倫理與規範,生產充滿生機的新故事,讓希望在那裡萌芽,竟而奮起。這會是個我們能夠共有的故事,它會像人們一邊種田哼歌的時代一樣,成為一個人們互相勉勵互助的故事。我們在過往,就像是那個從戰後廢墟再生的日本一樣,我們必須回到那個原點。
就像我剛開始說的,我們活在虛幻變動的「無常」之中。誕生的生命只會持續流動,直到消滅為止。在偉大的自然面前,人類是無力的。這種無常的體認,是日本文化的一個基本概念。但在這個同時,對消滅的事物獻上敬意,安靜地做出在這個充滿危機的脆弱世界裡樂觀地活下去的決意,這些積極進取的精神性,理應常在我們心中。
我的作品受到加泰羅尼亞的人們青睞,讓我能得到這個不凡的獎,令我感到榮耀。我們居住的場所相隔甚遠,說話的言語也不同,依歸的文化也不同,但我們卻在這個同時,背負著同樣的問題以及同樣的悲傷與歡喜。我們都是世界市民的一員。就因為這樣,一個日本人作家寫的故事能被翻譯成加泰羅尼亞語,能被這裡的人們閱讀。我對於能與各位分享同一個故事這件事感到萬分喜悅。做夢是小說家的工作。但對我們而言更重要的工作是,與人們共享自己的夢這件事。如果不能體會這種分享,將無法成為一個小說家。
我知道,加泰羅尼亞的人們在歷史中跨越了許多苦難,在遭受嚴苛考驗時,人們還是堅強的生存,保護了富饒的文化。在我們之間,一定有許多可以一起分享的事才對。
若是在日本,或在這加泰羅尼亞,你們或是我們都能成為同樣的「非現實的夢想家」的話,一個超越國境與文化的「精神的共同體」將可形成。那會是一件多麼美好的事。我認為,那會是在近年遭遇各種嚴重災害,以及極度悲慘的恐怖的我們通往再生之路的出發點。我們不能畏懼做夢。我們不能讓我們的腳步,被名為「效率」及「便利」的喪犬們追上。我們必須以堅定的腳步成為一個不斷前進的「非現實的夢想家」。人終有一天會死亡,消失。但是人性(humanity)會留下來。它將永久地被傳承下去。我們首先必須要相信這股力量。
話說到最後,這次的獎金,我將全數捐獻給遭到震災及核電事故的受害者們。感謝加泰羅尼亞的人們給了我這個機會,我也想向加泰隆尼亞自治政府致謝,最後,對於之前西班牙洛嘉地區犧牲的人們敬上最深的哀弔之意。